作者:望舒慕羲和
靠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算自由贸易吗?
很难说。
自由贸易有时候就是一厢情愿,就像此时此刻的大顺。
此时是真的想自由贸易,可自己一厢情愿想自由贸易,并不能让英国放开茶税、修改曼彻斯特纺织品条例、废除航海条例、解散东印度公司和取消垄断权。
想是没有用的。
刘钰在李欗看过的那些小册子里,只是随手一点,并没有选择辩经去解释到底什么才算是自由贸易:反正也不用解释,大顺此时不需要关税壁垒,大概便说没关税壁垒就是自由贸易,有就不是。当然,并不是这样定义的,但也足够了。
他想再提醒一下李欗。
李欗此时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刘钰,希望从刘钰嘴里得到一句诸如“七皇子果然聪慧过人”之类的评价。
他说的这番话,自觉既算是迎合刘钰,也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然而刘钰并没有开口夸赞,而是讲起来另一件事。
“七皇子可知荷兰国在南洋的巴达维亚?”
李欗立刻把书中的内容背了一遍,道:“巴达维亚,赤道之南,南纬约6度,此地不见北斗。若以京城为天下之中,此地约为西经10度,以东西论约与天保府同经。其地炎热,四季如夏,多雨多潮多发疟疾。地产蔗糖、香料等等,自前朝便有天朝人南下定居,以避闽地八山一水之困。”
这都是小册子上的内容,李欗记性不错,这小册子编写的也算是尽可能以大顺为参照物,背起来却也容易。
经纬度这种事,刘钰编写小册子也不敢胡乱写。要经度纬度不以京城为天下之中,反倒是以威海,那就纯属没事找事了。
等李欗背完,刘钰已经酝酿出了叹息声。
“前朝闭关,不与荷兰通商。故而自天启之后,荷兰人欲要得货,必求天朝海商往巴达维亚,更资助李旦、郑芝龙等劫持往马尼拉的货船。彼时,只要去船往巴城,不但公平买卖,还多赏赐布匹香料,以求下次再去。”
“本朝开关之后,荷兰人于闽、粤、江等地建设商馆。自此之后,华商若去巴城,多被克扣,动辄扣货。如今更有传闻,荷兰人以为天朝移民过多,欲杀之除之。”
“七皇子以为如何?”
李欗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答道:“自如汉之陈汤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鹰娑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汉唐开西域,将士或步行、或骑马、或驾驼。而巴城遥远,非军舰不能至,步行是去不成的。所以本朝开关,似比前朝而言更像是自由贸易,但若无海军,全然自由贸易,反倒助长了西夷有恃无恐。”
“荷兰人或想,反正你们要我的银子;亦或者,反正你们不卖给我,我也可以靠海商运到巴城,或是借他国商馆的空子。是以,杀便杀之,你们也打不过来,有恃无恐,有何惧哉?”
“哪怕本朝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只要还继续开关,允许南洋贸易,总会有人把货运到巴城,此难禁绝。所以若想开关而又使得天朝子民在外不受欺凌,必要有海军。”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上,刘钰当然是断章取义,荷兰人想要在巴达维亚排华的原因不是这么简单。
更像是公司的政策出了问题,制糖业需要“裁员”,而这时候裁员就是让种植园的华人饿死,怕他们饿死之前反抗,所以提前屠杀了,自然就不会反抗了。
但这些事,李欗此时还不必知道。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满脑子狂热的时候,灌输几句“虽远必诛”,可比讲清楚其中的本质要容易的多。
刘钰对此回答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如今天朝的丝帛瓷棉,皆价低质高。本朝自由贸易,自无问题。”
“若有朝一日,西洋人的瓷器、棉布等,比本朝还便宜的时候……若再自由贸易,则千万以纺、烧为生的百姓必然无业,届时又当如何?”
李欗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自古以来这个问题都不再中华系的统治者的考虑范畴之内。
从汉武帝凿空西域之后,有国外商品倾向中原的时候吗?
虽说大顺名缎里有倭缎,名字虽叫倭缎,也可能源于日本,可倭缎产量排行第一是福建,第二是四川,第三才是日本。
别说李欗还小,就算是朝中那些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们,跟他们说一句倾销,他们肯定都不能理解,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也就无从考虑。
李欗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怪异,刚想说这不可能,可转念一想,心道:鹰娑伯是问我假如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可没与我争论此事有无可能。若我执念与“是否可能”,便是错了方向。
“鹰娑伯所假设的,若真有那么一天,自是闭关高税,保护本朝工商。天朝虽不重工商,可本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士农工商四民一体。况且就算不说这个,我也知谷贱伤农。谷贱伤农,帛贱自是伤工。”
刘钰又问道:“那若是西洋人开船来袭,逼我朝开门贸易呢?”
一直说到这里,李欗福至心灵,一下子想通了。
“我明白了!海军既不是为了自由贸易,也不是为了重商主义。”
“而是朝廷何等政策,海军要有能力维护朝廷的政策。军令出于君;政令出于天佑殿。政令要自由贸易,海军就有能力让别家开关;政令要重商主义,海军就有能力让一艘洋船近不得岸。”
“若如天子六师,伐楚,曰:不贡苞茅;亦如楚之三军,伐随,曰:我蛮夷也。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就是不贡苞茅和我蛮夷也,师出有名尔;海军,便是天子六师与楚之三军,师出有名,胜而取之。”
“时也,势也。之前我言海军是为了自由贸易,不过是此时此刻。而彼时彼刻,若一成不变,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这个回答让刘钰很满意,心道你总算分得清什么叫仁义天朝,什么叫帝国主义了。
于是大笑道:“七皇子放心。我有一物,可叫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请随我来,让七皇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听到刘钰的笑声,感受到刘钰笑声中的认可,李欗很兴奋。可眼前刚刚看到了这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齐射,这在刘钰眼中都不算是真正的力量,那真正的力量又将是怎样的震撼?
带着这种期待,跟着刘钰上了岸,在威海以南的小山区河谷,走进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院。
李欗以为自己会看到比战列舰还震撼的东西,可当刘钰在一群工匠的引导下,掀开一块红布覆盖的器物时,李欗懵了。
眼前这个东西,看上去既不恢弘,也不壮阔,好像只是一种水力推动的工具器械。
想着战列舰齐射的震撼,李欗心想这玩意难不成可以一炮糜烂数十里?看着也不像是一门大炮啊。
再看看刘钰兴奋得意的神情,李欗试探着问道:“鹰娑伯,这就是……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力量?这是何物?”
刘钰用一种很淡然却又难以掩饰激动的语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镗床。”
“呃……”
李欗不知道何谓镗床,细问了半天,才知道这果然是一种铁匠用的工具,可以切铁削铜。
不但不能糜烂数十里,而且可能杀人都不如匕首容易。
所以,这是真正的力量?而那艘可以齐射的战列舰,在刘钰看来只是练手培养工匠浪费着玩的十几万两银子?
李欗有些搞不懂了,镗床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这东西比战列舰还有力量?
摸了摸这个木头居多的家伙,忍不住笑道:“我当这东西可以点石成金?恕我愚钝,鹰娑伯,我实不知其力量何处?”
刘钰说的是“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李欗明白其意在于这东西可以让西洋人的货,始终难以比上天朝便宜。但之前说的是布匹丝绸瓷器,李欗很难把这个钻铁的东西和布匹丝绸联系在一起。
而且和震撼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饶是他觉得刘钰很重视,也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让刘钰笑了一瞬,并没有解释这东西的力量到底在何处,而是将这东西最次等的用途说了出来。
比如,镗炮筒。
第016章 荣誉
这是威尔金斯发明镗床的本意,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助力瓦特成就了蒸汽机的神话。
大顺对手工业的态度很暧昧,当初太宗皇帝倒是说过诸如士农工商四民一体之类的话。
可是统治的意识形态始终是小农小生产者的那一套,不管是谷贱伤农,亦或是百万漕工,一切以稳为主。
刘钰也就揭过了这东西的真正力量,而是用了个诡辩术,把问题引向战争上。
自然是要投钱搞蒸汽机的,镗床是前置科技,后续科技并无压力。
但镗床对大顺的皇室而言,刘钰想让他们看到的力量更多的还是用于镗炮。
蒸汽机对中国有利,但对皇朝不利;镗炮对中国有利,对皇朝也有利。
刘钰想给皇室展示的,只是他想让皇室看到的;他不想让皇室看到的,等皇室看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炮当然是皇帝想看到的。
现在大顺的炮兵体系,沿用的还是法国体系,如果算上营队配属的四磅炮,也有一部分瑞典体系。
之所以选择这个体系,源于铸造技术和镗加工技术不过关。
现在有了镗床,就可以取消四磅炮和八磅炮,折中为六磅炮,减轻重量,保持威力,同时也能尝试搞出拿破仑时代水准的十二磅炮。
镗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完善大顺军改后的炮兵体系。
将来在法系新战列舰建造的时候,也可以在海军上安装重量更轻、口径更大的加农舰炮,或者更短一些的卡隆炮。
他估计李欗暂时也不能理解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的蒸汽机,所以只说了镗炮之用。
果然,李欗误解了刘钰的意思。
刘钰的本意,说彼时彼刻,自己可以搞出蒸汽机,始终保证大顺有资格维系此时此刻的自由贸易制度。
但李欗听完刘钰说完了镗炮,以为刘钰的意思是这东西可以保证大顺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以至谁强就打谁的彼时彼刻。
他也不懂铸炮,可听刘钰说完,这个不起眼的机器在他眼里,果然真的有了一种强横的若如战列舰一般的力量感。
只是这份力量感过于抽象,远不如战列舰的直观。
“鹰娑伯,若此物真能让我天朝炮兵更上一层,此事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
刘钰心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皇帝可能会从内帑里拿点布匹丝帛钱财赏赐,可要说封赏功勋,那是绝无可能的,过不了朝堂那一关。
就皇帝能赏的那几个钱,啥也干不成。英国可以拿两万英镑悬赏航海钟,大顺距离这种程度的赏赐还差得远。
他呵呵一笑道:“为此物,我是开出了八万两白银的赏格。其中开销,更是在数万两。七皇子,此事自然是要表奏陛下的,但至于赏赐……钱财我已许了他们,除此之外,还需给一些荣耀。”
“七皇子是天家的人,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七皇子可否给这些工匠们授旗以记其功?”
有些东西,除了皇帝,别人不能赏,赏了就是僭越。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跟皇帝打招呼的。
本来刘钰是想让自己以伯爵的身份,给予这些工匠一些荣誉,当然是除了钱之外的荣誉,而不是跟皇室和朝廷一样扣扣索索的“系上牛头充炭值”,只给不值钱的荣誉不给钱。
可如今正有个皇子在这,这等事,要皇子来做,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李欗还未封王,理论上比自己这个伯爵要差一些级别,但既为龙子,那又不同。
见李欗还在那犹豫,刘钰解释道:“这些工匠出了不少的力,不说将来大炮更加犀利,便是铸炮用的铜料也能节省不少。八万两银子,不但不多,在我看来反而少了。”
“但要说荣誉,天朝制度,士农工商,百工低贱。前朝更有匠户陋俗弊政,纵然本朝取消,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消冰融也非一日之春。”
“若求陛下封赏授勋,只恐朝中非议,以为陛下重工匠而轻士大夫。况且蒙元时候有封铸炮工匠为万户侯事,此时封赏工匠,恐怕要被士大夫诘责为蛮夷。”
“朝中事,过于复杂。但七皇子行事,可少受拘束。毕竟,陛下兴建海军,也是‘一意孤行’,朝中大臣都不支持。陛下既遣七皇子来海军历练,想来也不想七皇子在意这等小节。”
李欗赶忙摆手,示意自己绝无此意,心道我在宫中多学实学,本就是个异类。海军也是异类,父皇叫我来而不叫别人,除了我的眼睛和那个伊格纳修斯的教名之外,更多的也是因为父皇觉得我最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
“鹰娑伯误会了,我真不曾觉得工匠一定低贱。昔年周天子时,百工亦可为士,本朝太宗皇帝也多次说过匠户事,我为天家人,如何能不记祖训?”
“只是,我不过是个皇子,我想若由陛下封赏,这才叫工匠更觉得圣恩,也更觉得重视。”
刘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此事,七皇子需得想一想。我开出了八万两银子的赏格,陛下若是赏赐,能赏多少?宫中自有定例,朝中自有制度,我便是征西域、俘准酋,亦不过赏银八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