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今海上的事多半是刘钰在管,这一次运粮又极为成功,海运派腰板儿极硬。
这时候若是刘钰出来站台,保证海运的耗损率在一成之内、保证海军护航能让海盗吓得都不敢靠前,就能废掉运河派的两个大论点。
皇帝想要废漕改海,但不是现在。也正因如此,皇帝提前给刘钰敲了敲边鼓,让刘钰不要掺和这件事。
作为一个杀手锏,在皇帝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出面,压住运河派的反驳。
再者,皇帝也知道刘钰口无遮拦,之前只当是个小孩子,说话没谱也正常。可皇帝终究要面子。
到时候朝堂上大炮一放,说运河有关的利益群体以公谋私,侵害天下之利,这事又是名瞪眼的事实。皇帝是废运河还是不废运河?
废,时机未到。
不废,刘钰这么一说,倒显得皇帝是个昏君,明知贪腐截留而不管,面子上下不来。
好在刘钰今天说了一番话,显得像是成熟了一些。
皇帝心想就算你成熟了点,这事也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别到时候朝堂上因为海运漕运又争起来,你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太多,到时候脾气一来又冲出来放炮。
皇帝自认摸透了刘钰,心想对这样的臣子,得哄着来。
“这海运漕运之事,朕其实焉不知海运的好处?只是时机未到,爱卿的言论是海运派的秤砣,需得用到合适的时候。若是提前说出,时机又未到,反倒被人抓住,日后再议反驳起来也容易。”
“若如征战,需得出一支奇兵以定战局。奇兵何时出,不可早、亦不可晚。爱卿也是打过仗的,这样的道理你是明白的。”
“爱卿真有改海之心,就不妨再等等。待万事俱备,一鼓作气而成。”
哄着刘钰的话,皇帝心想这便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在乎,刘钰这种人既是在意社稷安危,用这样的话哄着最是有效。
刘钰心想这一次入京,本来我也没想着掺和这件事。反正自己是打定了心思,等着黄淮发大水灾,一下子把漕运断了,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康不怠说,君子远庖厨,只要不是自己炸的黄河大堤,那就能落个心里安生。这话虽把百姓比作了畜生,可理却是那么个理,话不好听。
待皇帝说完,刘钰闷声很轻淡地说道:“臣知道了。”
皇帝虽听刘钰说他想了挺多,反思了一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刘钰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半句顶牛的反驳,还是让皇帝一怔,心道果然不同了?
想着就算是反思了一阵,只怕又得梗着脖子支吾一番,着实没想到会连个屁都没放。
这让李淦憋在肚子里的一大堆准备说教说教刘钰的话,无处发泄。愣了半天,只好大笑道:“好,甚好。”
此时此刻的皇帝,已经是个坚定的海运派了。
傻子也知道,海运省钱。
之前担忧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现在看来都可以解决。
最后的海盗或者海军,皇帝也想通了。海盗根本打不过海军了,而海军想要造反更不容易。
这几年他才知道,海军实实在在是个吞金巨兽。一艘大战列舰,动辄一二十万两、甚至七八十万两白银。
皇帝这才想明白刘钰当初说控制军队的那些话,想要控制军队,最好的办法是让军队是重金打造的,自己养私兵根本养不起。
陆军或许距离这种状态还早,海军可真的已经达成了这种境界。
此时刘钰有钱,但将来一旦把刘钰的海军军权收了,换了别人掌军,海军没有政府拨钱、有陆军在岸上看着,那就绝对是最老实的。
“对了,还有一事。朕之第七子,你也知道。自小和你一样,喜好西学,只是……嗯,你也知道他生母是教徒,他自小也受过洗,那时候教廷尚未如此无礼,朝中教士亦多是博学之辈。正好,随你往海军中历练历练。他还小,西学也未必精纯,海军的事,他懂得什么?还是你管着,只当他是个副官即可,跟着你开开眼界。”
一听到皇帝要给自己的海军里埋个副手,刘钰心道这是迟早的,但挑的这个人选,实在是有点……
这个第七子,在皇室里,算是个残次品,属于完全没可能继位的那种。
从宗教上说,这第七子在天朝,算是个“异教徒”,不可能成为天子的。
生母是个基督徒,受家里影响出生就受洗了。入了宫,生了儿子,按说这算是运气好起来了,奈何生孩子的时候还没禁教,宫廷里还有一大堆的传教士活动,就习惯性地受了洗;等孩子眼瞅着长大了,大顺禁教了。
虽然在禁教之初,这个就破门出教了,但晚了。
刘钰常说“假日改信、日后悔过”的事,皇帝也在朝堂上用类似的词敲打过那些教徒官员,明明白白地划出了红线:朝堂上有信教前科的,不可能再入天佑殿和六政府尚书;宫廷里有过信教前科的,不可能成为太子人选,哪怕现太子意外死了。
不只是皇帝的态度,士大夫们也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受洗过的当天子。
从长相上来说,这娃又出过水痘,脓痘长在了眼睛上,瞎了一只眼睛。
此时就算是皇帝的子嗣,也有将近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很难活到成年。
可水痘不是天花,其实并不容易死人。得了水痘长在眼睛里这种情况,实算是运气极差了。
不管怎么样,就算这时候太子挂掉,这厮也是个完全没可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皇子,皇帝用起来也放心,海军势力日益强大,皇帝也想找个自己家人在那看着。
选那些有可能还有继承权的,皇帝也怕闹出什么事。
选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机会的,太子心里也不会多想,朝臣更不可能和这样的皇子结党。
早晚要让刘钰入朝的,海军那样的大摊子,关乎到将来南洋、东洋乃至漕运安全,皇帝需要提前选一个刘钰的接班人。
日后就算成立了海军部,学法国把海军搞成一支行政海军,这种技术兵种也不可能让一群科举出身的文官去执掌。
这文官不是文武的文,而是经文的文的。
要选优秀人才,海军的优秀人才都是刘钰的“弟子”。
真要是皇帝任人唯贤,那便是让刘钰任人唯亲,皇帝肯定是不做考虑的。
原来没禁教的时候,朝中不少传教士为官,皇帝也逼着皇子们学数学。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皇七子的母亲自小就学过一些西洋学问,故而这个皇七子的实学学的不错。
在宫中,也是人缘很好,因为所有的兄弟都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没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没有利益纷争的兄弟,或许才能是真正的兄弟。
刘钰作为勋贵子嗣,对皇家的这些事还是清楚的,这皇子和皇帝的其余儿子一样,都是有一个怪名,叫李欗,读作兰。
对这个人,刘钰也就只有个大致的印象,毕竟能凑齐“受过洗加瞎了眼”这样debuff的皇子,不想没印象都不行。
但于性格之类,他就不太了解了,两个人差了大约十岁,还没有封号,就是个皇子而已。
刘钰明白这是皇帝在选自己家人以后掌控海军,心想这倒也可以理解,抓权嘛。
再一想这个时间点,也是了然。
马上要对日开战。一旦欧洲那边打起来,肯定要打南洋的。
这两场仗打完,可能皇帝看来海军就没有什么大仗了,就不在需要一个不受掣肘的人一把抓、求效率了。
这一次肯定会涌现出一批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肯定都是刘钰带起来的,不论提拔谁顶替刘钰管海军,都是刘钰的亲近之人。
此时选这么一个皇家子弟中的“有血统却没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去海军历练,这是皇帝要把中国的海军,变为“大顺皇家海军”。
但问题是海军可不比陆军,稍有不慎是要死人的。难不成要养在陆地上,日后大顺要有个连船都没上过的执掌海军的亲王?
“陛下,海上风险极大。不只是风暴,海上又容易得病,船舱狭小……”
“朕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往白山黑水间寻永宁寺碑文了。让他跟着你便是,你去哪,便带着他去哪。”
说到这,皇帝还笑道:“他是佩服你的,又喜欢实学,也不止一次提起若有机会当跟着你学习。他自幼多有磨难,朕实心疼,这点愿望朕这个父亲还是能达成的。”
刘钰心想,皇子们想要跟着我拉关系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又受过洗,估计你也不太可能让皇子跟我走的太近。
我去哪,他去哪,马上要开战,我得去日本,他也得跟着;到时候打南洋,我得去巴达维亚,这还得跟着。
这不摆明了要把海军那一套都摸清楚,到时候接我的班?
第008章 偶然
皇帝是有备而来,不多时七皇子李欗便从外面进来。
虽然是皇子,可还没封号,婚也没结。
进来后先给皇帝行礼叫完了父皇,又冲着刘钰躬身行礼,称呼刘钰的爵号。
打量了一下,李欗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左眼上扣着一个眼罩。
痘疹娘娘显然没有很好的保佑他,出痘不一定非要戴眼罩,但要是脓痘长在眼睛上导致的失明,那就非戴不可了,摘下来挺吓人的。
刘钰琢磨着李欗整天在宫里,也怕自己那个看上去吓人的眼睛会导致皇帝厌恶,索性扣上了眼罩,看起来虽然也不符合审美,但总归不吓人了。
个子倒是挺高的,身量未足,还不怎么结实。
想着这样的人生际遇,又是生在帝王之家,要么万念俱灰神形涣散全然无所谓;要么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身残志坚。
接触的少,刘钰也不好妄下结论。
“我少年时便听过鹰娑伯的名头,也曾见过那只飞到天上的气球。当初便是那些西洋传教士,也整日称赞鹰娑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从戴侍郎,实学学问却比戴侍郎还高。今日得蒙父皇恩准,跟随鹰娑伯学习,当真有幸。”
这种场面话看不出什么,谁知道演练过多少遍了?不过刘钰倒是觉得这可能是个真想学习的,因为没有继承权嘛,也就不必表现出一副好学的样子讨皇帝欢心。
夸了刘钰几句,听起来也很受用。
李欗夸完了刘钰,又道:“自从看过鹰娑伯所撰的西洋诸国考,方知地球之大、海洋之广。也曾看过鹰娑伯编写的一些海军册子,知海军作战,之前多以跳帮战,是以一些勇者多戴眼罩,以便从阳光下进入黑洞洞的船舱,只要把眼罩换边即可交战;后远航万里,需得靠六分仪辨别纬度,整日观看太阳,常有烈日灼眼之事,故而眼罩也多。”
“我自小便失去了左眼,之前多有怨气,如今却想,这莫不是上苍示我当投身艨艟之上?”
这话说的也挺漂亮的,皇帝赞许地点点头,以示鼓励。
李欗看着眼前的刘钰,不由想到许多年前那个热气球第一次在京城飞升的秋天。
那一年自己才八岁,难得有机会去看看自己的生母,一如既往地生母怜爱着这个自小残疾的孩子。
就在秋日的园子里,生母讲着《圣经》里的故事。
一天,耶稣和门徒们走在路上,见到一位生下就瞎眼的人,坐在路边要饭。门徒问耶稣说:“老师,此人一出世就失明,是谁犯了罪?是他本人呢,还是他父母?”
耶稣说:“他失明不是因他本人犯罪,也不是他父母有罪,而是要在他身上体现上帝的能力。只要我在世上,就要为这世界带来光明。”
李欗那时候还小,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生母接触,宫中自有制度。只是知道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受了洗,那时候他还没有选择的权力,教名和前朝的火器专家孙元化一样,叫伊格纳修斯。
那一天,李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
都说童言无忌,李欗仍记得当时问过自己的生母一个让他多年后想到生母那种绝望眼神时仍会心痛的问题。
“娘,我的眼睛很小就瞎了。可是上帝并没有派耶稣来治好我……是我有罪吗?”
一句话说出口,李欗至今记得母亲的眼泪啪啪地就落了下来,扶着他的脸不住地说:“是娘的罪,是娘的罪……”
他想去妈妈的怀里,给娘擦擦眼睛,却在一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空中飘荡的那个热气球。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相信,那是上帝的神迹,是来拯救他的眼睛的。
她的生母也虔诚地祈祷着,恳求耶稣基督能让她的孩子瞎掉的那一只眼睛复明。
然而……
那一天之后,李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飞到天上的热气球。唯一的一丁点心中才生出的信仰,就此破灭。
从希望到破灭,不过数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