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似乎也是没办法,封建朝廷办事,从来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根本没有一个数年的规划。
“行吧,让我再想想。合着盘算了半天,只能靠老天爷发灾?通过这事,让我有些消沉啊。这不还是做修补匠?破了之后才能补?”
康不怠宽慰道:“自古以来,守旧最易、出新次之、变革最难。公子搞海军也好、兴公司也罢,那都是出新,而不是变革。”
“唯一称得上变革的,是军改。军改,公子是赌了命的,而对手也不过是准部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治河,废漕,就算不考虑人,你还得考虑老天爷。”
“你赢得了人,你胜的了天吗?对人敢赌命,对老天爷怎么赌命?怕就怕不考虑运河而大规模治黄淮,老天爷发大水,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么折腾,每年都要死个十几万人。不如一次来一场大的,灾死个百十万,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漕运、黄淮的事。公子也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说个实话,毕竟我没去扒黄河大堤。”
一句“胜的了人、胜不得天”,让刘钰这个自小接受了人定胜天教育的人,极为不适。
再仔细想想,康不怠这话也不对。
哪里是胜不了天?分明还是胜不了朝堂上的人。
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往朝堂里站,都是在搞一些从无到有的东西,几乎没涉及到变革。而今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堂里的人同僚们打交道,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没底了。
心情沉闷地回到住处,提起笔,按照平日的习惯,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给在京城的田贞仪写了一封信。
也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建议,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关于漕运、黄淮的事,又说到了节度使入京奏事大廷议一事。
刘钰已经认可了康不怠的想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漕运现在的问题,都说出来,而且奏折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上面。
如果将来漕运、黄淮真出了大事,岂不是就为海运更加了一些砝码?
他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通道,用的也是约定好的一本查找字号的书,按照页码写的密信。
田贞仪的回信很快,然而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把刘钰的想法给驳斥了。
“三哥哥要说这漕运、黄淮可能带来的灾患,那三哥哥是想当铮臣,而让陛下去当昏君?若是这几年漕运、黄淮真出了事,陛下是不是还要下个罪己诏,痛哭自己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议?”
“三哥哥欲为袁本初之田丰欤?”
“三哥哥你好好想想,这几年陛下可能接受废漕改海的决定吗?事情你之前也想的很明白了,在南洋事解决之前,在海军证明陛下当初的那番祸起东海的担忧不再必要之前,运河无论如何都会保留,为的是将来真要东海有患,还有军改后的陆军能控制运河。”
“康先生说,就算如果现在废漕改海,出了灾,那就要算在废漕改海派的头上。”
“那反过来想,在陛下确定不可能废漕改海的这几年,要是真出了事,三哥哥又提前说了许多,这黑锅岂不是要陛下担着?”
“三哥哥以为,这锅要漕运派背着,实际上否决提议的,是陛下还是大臣呢?”
“天子,真的喜欢铮臣吗?三哥哥要做的事,没有陛下的宠信,做得成吗?三哥哥对自己在朝廷的定位,是大臣?还是宠信的郎官?亦或是勋贵?三者不可得兼,三哥哥万万要想清楚。”
开头就是一番激烈的言辞,将刘钰想的那些全然否决。
读过之后,刘钰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在考虑背锅的时候,把皇帝给忘了。
而自己,看似是武德宫的魁首出身、鹰娑伯、又是鲸海节度使。看上去既是勋贵、又是大臣、又是郎官,但实际上,这三者不能共存,只能选一个,剩余的都只是这个的添头。
变革总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可能伴随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需要背锅的时候,皇帝是没人可以追究的,只能假惺惺地下个罪己诏。
刘钰想的是,的确,在南洋战争结束前,废漕改海是不可能实行的。但是,可以提前准备准备,或者先把“不这么办早晚要出事”这样的话先说出来,这种“预言”是最安全的,因为谁都不想出事,而一旦出了事这便是“远见卓识”。
按他想的,到时候支持漕运派的就得背锅,变革的阻力会急剧减小。
但是,田贞仪却认为,到时候真出了事,皇帝肯定会在心里生出罅隙,认为刘钰折损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到时候纵然下了罪己诏,却也一定会对刘钰生出讨厌。
康不怠的侧重点,在于党争。
而田贞仪的侧重点,在于人情。
或者,康不怠认为,大顺有党争;而田贞仪则认为,大顺没有党争,一切都是皇帝的工具和平衡控制,党争只是皇帝允许的一种“假装君臣共治”的局面。
这几年,田贞仪的信都是这般风格。从当初那封力劝刘钰在威海时,一定要想清楚青州军是谁的那件事开始,田贞仪一直都以这个思路在分析问题。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又似乎没用。
读过前面的这一小段,将信扔进火盆烧成灰、碾碎,又把后面的信对照着字符翻译出来。
信的后面,语气就柔顺的多了,但还是借着“大臣、勋贵,还是郎官”的定位问题,写了一些她这几年深思熟虑的一些话。
“三哥哥,陛下初用你的时候,你也才十七八岁。用当日陛下的话说,不过是个娃娃,考虑不周,实属正常。”
“少年人,就该朝气蓬勃,不要瞻前顾后,陛下要的就是三哥哥的一股锐气。”
“那时候,是真的喜爱。也只是将三哥哥看成一个子侄辈,在一摊烂泥般的勋贵子弟中找出来了一个还有忧国心思的,自是喜爱的不行。”
“那时候,可以容忍三哥哥做很多出格的事。就当是看一个锐气蓬勃的孩子。”
“陛下既有雄心,难免有‘慕古’之情。心里只怕也把自己当成了汉武,却把三哥哥想象成霍去病。”
“若是三哥哥在平定西域后病死,只怕终此一朝,三哥哥的地位都无可撼动。一部分真的是怀念三哥哥,一部分陛下可能会真觉得自己是汉武转世,这种冥冥之说,实难猜测。”
“三哥哥既把本朝比汉唐,把南洋比西域,那么三哥哥是否还是少年,就不在于三哥哥的年纪,而在于南洋何时平定。”
“只要南洋未定,三哥哥在陛下心中,仍旧少年。口无遮拦也好、锐气胡闹也罢,都可容忍,甚至淡然一笑,也就轻轻敲打一下。陛下都会觉得,有汉武之志,上天以守常所遗吾,可为吾之冠军侯。”
“少年若无锐气,岂称少年?”
“而南洋事,是外事。运河事,是内事。若处置内事,三哥哥就不再是陛下眼中的那个锐气蓬勃的少年了。锐气太盛、咄咄逼人,陛下会觉得,这不是他的郎官了,而是一个朝中大臣了。”
“妹只是女子之见,可陛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其实心思,女子反倒更易理解。”
“所以我才说,让三哥哥想清楚,勋贵、大臣、郎官,三者选其一。”
“郎官之盛者,霍冠军也。死后无限哀荣,死前战功赫赫,死时不过廿四年纪。”
“依我看,三哥哥这郎官,只能当到南洋平定。”
“还有数年缓冲,三哥哥这段时间,应该是让陛下逐渐接受,三哥哥不再是那个少年了,从郎官成长为大臣了、亦或是勋贵了。”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外,则为勋贵,忠勇无双、骄悍之志、不问朝政、一心向外、不懂政治、不问政治,则可为‘安西大都督’,镇守南洋。”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内,则为重臣,稳重深邃,不站队、不选边、利弊陈明,陛下自决,做陛下的参谋——本朝无相,天佑殿就是陛下的参谋,三哥哥在军中搞出参谋制,当知参谋只陈利弊、定计划,却无决断权。”
“南洋若定,陛下再也不需要一个锐气逼人的郎官了。到时候之前淡淡一笑以为子侄辈年轻的事,便可能会是心生芥蒂。”
“是故,深思,慎思,缜思。”
第288章 法国笑话
田贞仪的这封信,完全是从类似于“宫斗”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女人的心思与视角,总和男人不同。
可看过之后,刘钰又觉得这看问题的角度似乎有些意思,仔细想想,好像也真就是这么回事。
之前皇帝的确是敲打过他一次,但平定西域后的那次敲打,实在太轻,简直就像是摸摸头,捏捏鼻子。
田贞仪用的奇怪比喻,好像是说皇帝“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汉武唐宗”了,所以入戏太深就把刘钰当成霍去病。
而霍去病死的太早,等到大顺的“匈奴”平定之后,“霍去病”若是还没死,定位又该是什么?
若想在南洋做大事,那就当个正统的出镇勋贵。如果想要对内变革,那就当个合格的参谋。
要做的事,可以悄悄做,但不要说;那些必须要说的事,也不表态,只是跟皇帝陈诉利弊,让皇帝“圣裁”,不表达支持或者反对的态度。
这封信,“女人”味儿有些太浓,这都不是“人事即政治”了,而是“人情即政治”了。
让刘钰抓住这几年缓冲期,完成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转变”,这让刘钰不得不多想一想。
后面的信,都是一些京城里的趣事、齐国公从罗刹归来后的家事,字里行间里洋溢着小女孩的喜悦,齐国公似乎也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对两人婚事的支持,至少不反对。
但信的最后,应该是田贞仪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仔细了嘱咐了另一件事。
“三哥哥,差点忘了。黄淮治理的事,如康先生所言,要做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万事俱备,自然包括将来废弃漕运后的淮河治理方案。”
“但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派靖海宫出身的、学过实学和数学的人,去寻访、研究、调查甚至找人制定计划。要制定计划,也要陛下安排人手去办。”
信到这里而止,后面就没有了,最后的一段话也是写的力透纸背,和前面的欣喜女子心思全然不同。
一把火将信烧了个干净,揉揉脑袋,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奏折撕了。
自己应该已经不用在表达支持海运的态度了,就像康不怠所言,这一次海运成功,已经让自己和海运派绑定在了一起。
田贞仪和康不怠说的都有道理,那就不妨折中一下。
这一次谭甄要借海运试行成功的机会上疏,谈废漕改海,但现在看,或许时机真的未到。
也只能继续等下去了。这时候说得越多,将来真出了事,也确实在像打皇帝的脸。
皇帝的颜面,在皇帝看来,可能比数十万百姓更重要。
想着谭甄未必是拿自己当枪使,可这事他也只能用谭甄未必喜欢的方式,来配合海运派的想法了。
……
及至冬月一到,又逢今年事多,各地的节度使都要入京。
刘钰带着在去松江参观了一段时间的连怀观一起入京,巴达维亚没有雪,也根本不曾见过雪,第一次见到雪花飘飘场景的连怀观显得很兴奋。
那几个追随他来的兄弟,都哆哆嗦嗦的,带有玻璃窗的马车又不是他们乘坐的,这些巴达维亚长大的人也不会骑马。
穿着如同狗熊一般,浑身裹着棉衣,一路哆嗦着到了京城。
刘钰的伯爵府还未建好,好在在京城他也不缺住处,将这几人安排后,去京城里打听了一下消息。
知道今年朝鲜也派出了贡使前来,对于天朝想要租借几块地的事,朝鲜那边看来意见还是挺大的。
安顿好后,刘钰见了该见的人,便去了他舅舅府上,自己的表兄党炫明没有留在欧洲,而是跟随使团一起返回了。
之前一直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舅舅也回来了,拜访之后,表兄党炫明也知刘钰的目的,把厚厚的一大摞书捧了出来。
走的时候,尚且叫一句“守常”;回来的时候,刘钰已经封爵了,即便在家里,还是先叫了一声官名,待刘钰客套地说完你我表亲不必如此之后,这才叫了表字。
党炫明的房间里已经装上了玻璃,被仆从擦得极为明亮。外面的风雪被玻璃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太阳的光,正值正午,太阳暖融融的。
这些玻璃就是前几年刘钰进献给皇帝、而皇帝又赏赐给大臣的。
有皇宫和大臣们带动,京城这几年兴起了换玻璃的风潮,当然最主要是玻璃便宜了。
以前是奢侈品,当官儿的都讲究个清廉,至少表面上要清廉。即便当年十五六两银子一块的玻璃也买得起,却太招摇:皇宫里,之前也就皇帝看书的几处地方安着玻璃,自己家若是全换上玻璃,那就未免有些过于不开眼了。
现如今玻璃哪怕在出厂之前,就先收走了税,价格依旧是京城的富户们都消受得起的。从奢侈品跌落为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选择相对玻璃而言,黑乎乎的窗纸。
党炫明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一次跟着齐国公去往欧洲,一行数年,逗留许久,玻璃窗这样的东西自是见的多了。
“守常,你要的那几本书,我可都给你带回来了。还有些东西,在齐国公府上。这本《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我也看不懂。只是你走的时候刻意嘱托,这我是不敢忘了的。”
从一摞书中找出了走之前刘钰仔细叮嘱过的两本书,递给刘钰。刘钰翻了一眼,看了看名字,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