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不多时,各色肉菜都被送了上来,史世用又要了一大瓮酒,笑骂道:“真真是嘴里淡出鸟来。莫说牛肉,便连羊肉都不曾吃过。”
妻子只是吃吃的笑,给他斟了一碗酒,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吃着米饭。
两碗酒下了肚,史世用知道这已是“自己的地盘”,在江户小心翼翼地活了数年,吃了数年的素,此时心情大好,连说了几声痛快。
吃着饭,耳朵却支棱着,旁边的人说的多是吴语,他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顿觉无趣。
京城官话,老陕太多,河南人也不少,以至夹在出几分杂烩之后的黄土味儿。
这吴语却大不一样,后世的《海上花列传》用吴语写就,若非有人将其“翻译”成国语,只怕都难以流传。
听了一阵,正觉无趣的时候,却听到又来了几个人,说的却是官话。
“鹰娑伯马上就要回威海了,此番一去,那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贸易公司的事,鹰娑伯都交给了选出来的委员会。人家是做大事的,说不管,便真的不管。”
“好像听说明年又要加股,到时候可得多入几股才是。今年我是不走了,就在松江了,时刻盯着点。”
“听说过些日子就要开办股交所了,日后贸易公司、玻璃作坊等的股票,都可以在那交易。有鹰娑伯照着,安全的很。便是多花一些印花税的钱,也要在那交易才算安心。”
这几个人的话,都很简单。
拆开的话,史世用觉得应该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这就难懂了。
然而他还是很细心地听到了“威海”这两个字,再联想到那些古怪的贸易公司之类的名字,心道莫不是他们说的这个鹰娑伯便是刘大人?小小年纪竟封爵了?
鹰娑?这却是在哪?
莫不是西域已定,刘大人因功封爵了?
在江户这数年,国朝的消息彻底断绝,他是真正知道什么叫闭关锁国了。莫说国内的消息,就是长崎的消息,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两眼一抹黑,便走到桌旁,唱了个喏,问道:“搅扰诸位了。这鹰娑伯,可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大人?”
桌上的人呵呵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鹰娑伯?你也是来入股的?可惜你来的晚了,鹰娑伯明日便要回威海,这入股的事已经散了。”
史世用几乎是习惯性地,脸上露出了一股失落的神色,还下意识地哀叹了一声,又回到了座位。
这么一问,心情大好。
倒不是遇到熟人的那种大好,而是想着刘钰若是封爵了,那定是西域已经平定了,否则哪有这样的大功?
西域平定,陛下必是欣喜,国朝也终于可自比李唐,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又倒了一大碗酒,叫了一声痛快。
这是为西域叫的一声痛快,自斟自饮自贺。
吃过了酒,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稍微一打听,乔装了一下,带了个斗笠,拿着那半块信物,便去了贸易公司。
半块信物送上去不久,便有人从里面出来,引着他入了转了几圈入了一间屋子。
一推门,刘钰正在里面等着,主动迎过来道:“平成兄!可是受苦了!”
一声受苦了,很自然地拉近了史世用的关系,史世用见刘钰还是当初的模样,笑道:“苦是极苦的,又吃不得肉。哪里如大人这般滋润?我刚才在酒肆,听闻大人封爵了?可是因西域之事?”
刘钰点头,史世用一拍大腿道:“可惜了!可惜了!若不然,我倒是想要去西域见识一下西虏的本事,叫他知道中原亦有善射者。”
“平成兄,西虏善射倒是没错。不过时代变了,人家用的是火枪,可不是弓箭了。平成兄在倭国,也是立了大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域东洋,又有什么区别?”
宽慰了一下史世用焦躁后悔的心,史世用也颇觉受用,坐下之后,便将这几年日本的情况和刘钰说了说。
他在那边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只能隐忍,此时终于遇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人,自然是把那些看到之后觉得颇为不爽的事猛说一番。
他不怎么懂儒学,不知道儒学在日本的走向,也不懂一些败类鼓吹日本乃正统的事,倒是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本《国姓爷合战》。
下里巴人。
只将这出戏一说,刘钰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好在这几年也算是沉稳了,心道派你过去就是为了让你在皇帝面前拱火的,有了这本书,这火可不就拱起来了?
这可实在是太好了!
“鹰娑伯,这倭国狼子野心不改啊。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是说的昭然若揭。后面还有些辱我汉人儿郎的话,若非为了大事,当日我便在江户杀上几个了。”
“我读书少,那些暗戳戳的东西,咱也不懂。可这出戏,却让我火大。由此也可知晓,倭人野心,不曾更改,日后必为我朝之大敌。一旦中原有变,只怕其‘鹬蚌相争’之心又会蠢蠢欲动。”
“当日陛下遣我去倭国,我还想竟是为何。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啊。”
刘钰只当不知,脸上也露出不悦之色。
史世用将那本书递,扫了几眼,刘钰也认不得许多,便道:“那就要劳烦平成兄,将这本书译成汉本。也不要避讳,只要如实书写。陛下毕竟不知东洋倭语,若是奉上,也恐难懂。”
史世用文化水平不是很高,知道虽看得懂,但要写出来却不容易。
刘钰见他脸色,知他心事,笑道:“此事易尔,康先生可以助你,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正好,明日我要回威海,人多眼杂,还要委屈平成兄了。”
“大人放心,只要回到故土,哪里还有什么委屈?还有一事……”
史世用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忧郁,刘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问道:“平成兄但说。”
“大人……这骑射之法,真的已经无用武之地了吗?我苦学十余年的本事,在大人眼里,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文?倭国狼子野心,只怕陛下和大人都知道。可即便这样,仍旧允我传授倭人骑射技巧,这……哎!”
虽然不想让史世用过于郁闷,可刘钰还是说了实话。
“不瞒平成兄,陛下已决议军改。自此之后,除非征召的蒙古骑兵,皆不用骑射了。军中弓箭,一律裁撤;正规骑兵,或用长枪,或用刀剑,配以燧发短铳。骑射,也要从武德宫考核中去除了。”
“骑射,真的已经过时了。连准部都不怎么用了,平准一战,我与准部交战,部下伤亡,大半源于准部的土耳其火枪。死于骑射者……竟不足十人。不过,寻常人学放枪,也不过三月,平成兄的本事若学放枪,也非难事。”
“况且,平成兄此番立功,陛下必要封赏。日后披坚执锐事,少矣。纵要攻倭,也要靠火枪、大炮。”
“此事,想必平成兄心里也有数。若骑射还未过时,我却送兄去倭国教授骑射,那我与秦桧、吴贼,何异?”
史世用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只是想要这些话真真切切从刘钰嘴里听到才算断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自己苦学了十余年的本事,拇指不知疼过多少次,捻了多少支羽箭才练出来的本事,到如今竟然是无用的了。
年已近四十,纵然再想要学新本事,又如何及得上那些自小练习的?难不成自此之后,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京城养老?
颓然地起身道别,嘴里喃喃道:“时代变了?哎!”
拱拱手,先行离开,只把那本《国姓爷合战》留了下来。
待史世用一走,刘钰脸上便浮现出奇妙的笑容。
翻了几页这本书,心道康不怠拱火的本事是有的,文辞也是有的,将这本书一翻译,皇帝看后定然是火冒三丈。
加上一把火,现在便是日本警醒过来,断绝了贸易,那也不怕。
只怕那样,反倒更好,贸易公司必要出钱出力,支持造舰。
日后这本书亦可作为说服朝中开战的理由,朝中的大臣不是傻子,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戏本,里面表达出的野心也足够引发朝臣的怒火,至少表面上要做出怒火中烧的模样。
再叫人去一趟琉球,把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做实,届时再把这本翻译过之后的戏本子,往市井中一扔,管叫天下舆论哗然。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年允许儒林结社,鼓励民间议政之风,以及这些年来一直鼓吹合法性的壮阔汉唐之风,这本小册子定会引爆怒火。
但这件事自己不可做,还是先交给皇帝,让皇帝自己作为手里的牌,感受一下操控天下舆论的感觉,而不是自己私自操控舆论。
正统、琉球、野心……以及最重要的钱的诱惑,正合虚伪的义利。
开战,名乃大义,实则取大利。
第245章 垂钓
第二日送别一过,扬帆起航。
航行到山东半岛的时候,正值夜晚,菜籽油和混合了鲸海鲸油的大灯塔在夜里发出火光,指引着往来的船只。
寒风料峭,忽闪的灯塔光芒叫人安心。
史世用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火光,问道:“我记得这里不曾有这样的灯塔?”
灯塔之类的东西,中国早已有之,浏河口便有土墩灯塔。史世用离开威海数年,也想见见威海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灯塔是新建的。威海周边几座岛上都有。一则是指引航船,二则就是指示他们不要入刘公岛附近。那里已是军港,寻常船只不得靠近,需得绕行。”
略作解释,待第二日天亮,两艘战舰正扬帆在附近巡航,远远地看到了刘钰的船,便靠过来做护航。
两艘西洋式的软帆战舰,让史世用感觉到很安心,可想着日本的事,又有些担忧。
“大人,如此这样,即便民船不入港,只怕有心之人也能知道我朝正在兴建海军。”
刘钰笑道:“你在江户,可曾听过多少西洋人的消息?荷兰船常去长崎,也不曾见倭人建舰。至于那些去长崎递交唐风说书的,有几个知道战舰和商船的区别?又有几个知晓这西洋战舰的威力?倭人自是知道,只是想改,哪有那么容易?操船控帆,都要从头开始。我便让他们学,他们十年之内也学不会。”
“我这是花了大价钱,朝廷也是和法国示好,从法国来的造舰工匠主持的。倭人能找荷兰人,可荷兰人这边造商船还行,要造军舰还得去欧洲找人。是否许可不可,一来一回,数年之后了。”
“我提前准备了六七年啊,才堪堪弄出了几艘船?几个军官?几个水手?”
“大争之世,一步快,步步快。平成兄大可放心。”
史世用也笑道:“对鹰娑伯的决断,我是放心的。陛下都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些担忧,既是鹰娑伯说绝无问题,那便没事。倒是鹰娑伯说的没错,倭人早就见过西洋战舰,也不曾仿制。”
折过了峡湾,一艘新的战舰正要下水,船坞处正在那忙碌,里面还有一艘已经基本成型的战舰。
现在的情况是人登船,而不是船等人。
此时和法国的两三千名海军军官生没法比,但刘钰之前已经培养了三百多人的实习军官和士官,靠着之前的训练舰和最早买的法国的军舰不断练习,已经多有成手者。
一艘排水量大约在一千二百吨的64炮战列舰也正在修建过程中,这是法国的设计,有点拿大顺当钱多的小白鼠的意思。
法国海军走入了一个无奈的死胡同,没钱而且吨位狂降,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为了省钱和快速缩短与英国的差距,力主放弃之前那种超重型的三层甲板战舰,而是转而设计以74炮为主的战舰。
这种无奈之举,反而使得法国的战列舰在航速、火力、防护这三项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性价比可谓最高。
但是法国的最新设计不会给刘钰,而是让刘钰选择建造六十四炮的或者旧式74炮的。
考虑到大顺周边的情况和将来的战事,刘钰还是选择了第一艘战列舰用六十四炮的,至少跑的能快一点,技术也更成熟一些。
如果法国那边的使团在京城谈的愉快,可以花大价钱直接买新型74炮战列舰的图纸,那是让英国人都惊呼自己的军舰设计过时的天才之作。
如果可以买到,可以花个几十万两银子,至少几十年内不会过时。
如果谈的不那么愉快,就只能从过时的设计中吸取经验,不断改进了。
估计暂时也用不到74炮舰,就是先拿来让工匠练练手。
几艘战舰同时建造的场面,让史世用兴奋不已,虽然他不懂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这军舰很大。以他在江户的见闻,日本的战船绝对不是对手。
下了船,岸上一群新征募的水手正在那训练,还有一批招募的陆战队,学了数年还轮不到战舰而闲的蛋疼无所事事的海军军官们百无聊赖,又不是假期,只好在海边操训这些水手玩儿。
一艘运煤船也刚刚靠港,消耗巨大功率低下的纽可门机是个吃煤的怪兽,要不是为了培养这里的军官和士兵早点熟悉这种神奇的力量,纯以经济来算,抽水用牛马或者人力要便宜的多,毕竟这不是煤矿区。
果然,史世用被这个冒着黑烟提水的“怪兽”惊住了,问了刘钰一大堆既奇怪有好笑的问题。
这些问题刘钰在之前对别人已经回答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以至于有些问题还没等史世用问完全,他就能抢答了。
虽然完全不懂,可这个奇怪的机器,还是给史世用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这种信心,是以自己所学的本事过时的了无奈为基础的。
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炮手操练开炮的声响,说不出的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