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时代的战术体系也是一样。
譬如欧洲有人认为:第一排士兵射击,后面的装填,把装好的枪递到前面,把第一排射完的空枪接过去装填。
理论上,这样射速的确可以提高。
现实中,后排的人一点也不愿意把自己可以活命的枪交给别人,前排的士兵往往也会被后面的人递枪而撞的肩膀疼甚至脱臼。
譬如关于方阵,有的理论家认为:空心方阵最好是单层的,此时的一层就是三排,因为只能三排射击。用更少的人手,保持最大的火力输出。
理论上,这是对的。
现实中,单层三排的方阵很容易被冲开,理论上可以高效发挥的火力,并不有效。
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理论还需要几万具尸首验证是否正确、需要十几万伤残的老兵作为论点而修正的年代,只能自己去摸索出一条因地制宜、适合国情的阵法。
当然,万变不离其宗。
能展开横队的话,还是以横队接战可以最大效率地发扬火力优势。但这就需要军官们自己决断,做出权衡。
谁都知道,稍微松散的轻步兵射击,比横队要效率。但考虑到骑兵威胁、纪律约束等,又只能选择密集横队。
能因地制宜变化的,是名将。
而大顺的体量和周围的局势,不需要名将,需要的就是海量呆板的士兵和呆板的军官,保证下限即可。
对此,刘钰还是有信心的。
宽慰了李九思一番,李九思这才放心,苦笑道:“之前见到那战舰齐射,我心中已然大忧。若是你告诉我如今西洋人的陆军都是如你这样可以变阵,我只怕要惊出一身冷汗,大病数日。”
刘钰道:“国公且放心。不过这兵,此时只是看起来能用,还要再练个至少大半年才行。”
皇帝是个急性子,刘钰可不想鄂国公回去之后一通吹,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把青州兵现在就调走。
李九思也知刘钰的担心,笑道:“练兵五年之期,陛下还等得起。你不要以为陛下是不信任了,实在是这里面有些事,你有所不知。”
冲着刘钰使了个眼色,两人甩开了随从,纵马来到了海边僻静处。
“此番陛下差我前来,一则是看看守常练兵的情况,二则就是看看胶东灾情的恢复,三嘛……此事机密,但不与你说不行。三就是陛下要征准噶尔,又要亲征,虽不履前线,却也要坐镇前方。欲效唐灭西突厥之故事,一路出河西走廊,一路出阿尔泰山。北线主将,我来担任。这一次也是让我前来熟悉熟悉。”
这也算是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河西走廊一线,定然是主力。北线,则是奇兵。
纵然奇兵,也不可能只靠青州军,而是会调各处精锐兵马配合。
刘钰年纪太小,压不住场子,鄂国公李九思正是合适的人选。
李九思说完这件机密事,又道:“这一次陛下叫我来看看,你这青州军到底如何。打仗,说花钱如流水,那都是往低了说。河套之粮,运送到额尔齐斯河一线,路上损耗,一石粮要二三十两银子。自京城至额尔齐斯河,九千里,北线纵为奇兵,却也要保证能守得住。多一个人,一年用兵不算军饷,就要三五石米,这就是百十两银子。”
“陛下之意,北线以青州兵为主,夹以松花江府兵轻骑两千,再加上部分边军,凑个两万战兵。喀尔喀蒙古新附,不可轻用,令其为辅兵即可。这些兵力,不能再多了,再多真的花不起这钱了。”
“两万战兵,两万辅兵,运粮消耗,军饷赏赐,屯了五年的粮,也就够打大半年的。一旦开战,不算河西走廊的主力,单单是北线奇兵,一年人吃马嚼耗费就在七八百万两。真的吃不消。”
“准部可战之兵,集结一起,临阵者也就三四万,毕竟还要压制哈萨克、叶尔羌等。你给我交个实底,能扛得住吗?”
刘钰也知道打仗花钱,琢磨了一下道:“准噶尔部能够集结野战的兵力,也就三五万。北线兵已足够,绝无问题。关键是自阿尔泰山一线进兵,地图如何?”
“这你放心,已经派人伪做商队测绘了。关键是这一次,陛下真的着急了。你可能不知道,齐国公在罗刹,派人万里传书。”
说到罗刹国的事,李九思看了看刘钰,赞许道:“真让你猜着了。这罗刹国果然起了内乱。其小沙皇死了,齐国公本是去参加加冕礼的,结果走到了之后,赶上的却是葬礼。一个外国女人上了位,也是个武瞾样的人物,上位便废了罗刹的枢密院,大权独掌。齐国公赶上了这个叫安娜的加冕礼,又要去一趟法兰西,只能先差人把书信送回。”
“罗刹国不可小觑。西域早一日恢复,便早一日安稳。日后,我朝与罗刹在西域必有一战。也亏得你的西洋诸国略考,齐国公狠夸了你一番,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便能看的透彻。”
“波兰国是要出大事的,是故陛下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拿回西域。复唐安西千年之怨。夺了黑龙江、拿回安西都护府,国朝方可自比李唐,不然说出去不过笑话。”
“如今已知会了罗刹国,要在额尔齐斯河修堡,罗刹也承诺不会再对准噶尔有任何支持。只是罗刹在准噶尔以北多有屯兵,是故陛下希望趁着波兰国事乱的机会,拿下西域,以免夜长梦多,也担忧罗刹国解决了波兰事后,对西域伸手。谈判的事,总不能真的以为敌人会一直遵守。”
“这事,不能再拖了。是故明年夏日就要进军,在阿尔泰山以北军城中越冬,待春来,则战。”
这件事朝中并无几人知晓,天佑殿知道,几个要跟随皇帝出征的老将勋贵知道,再就是西线和北线的主将知道。
皇帝信得过刘钰,要把青州军作为北线的主力。
李九思为主将,就是要来看看青州军练的到底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看多了兵书,朝中本来是准备编练一支车兵的。按照《唐李问对》所说,征突厥的正兵就是车兵,既能装载给养,又能依托车阵为战。
然而刘钰说自己能编练一支硬抗准噶尔骑兵的步兵,车兵不练,青州军自然便是主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数年之间,已经囤积了不少的粮食,正是要尽快解决西域问题的时候,李九思转告一下刘钰,也就是要刘钰尽快做好准备。
“陛下素知你瞧不上准噶尔部。但固然准部实力远逊我朝,可拖一天便多花一天的钱。西北大军,一日耗费数万。陛下也明确叫我转告你,西北一日不平,青州军一日不能证明可以以一敌三,海军的事便一日得不到朝中支持。实是没钱。”
刘钰心想这激励的办法也是奇特,只是平定了准噶尔,朝中也未必有钱。
移民、戍边、平叛……少说几十年之内,那都是个扔钱的无底洞。
但这事他也想的明白,就算是拿不出太多的钱,国库能出一分是一分,海军实在太耗钱了。
关键是,自己去西北这段时间,海军这边的事谁来管?
第184章 提前交兵权
看着李九思似乎挺满意的,刘钰有心要让他回去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便又引着他去看了看排枪射击、炮兵发射、掷弹兵和散兵配合攻小堡等战术演练。
一连看了七八日,竟无一个重样的,李九思看的津津有味。
临走的前一天,又看了看士兵发饷。
晚上的私宴中,刘钰试探着问道:“国公,陛下有没有说这靖海宫官学和海军的事?”
海军的事,其实不复杂。
复杂的是对日本的贸易,林允文在南方很快把股份都卖了出去,今年算是千金买骨,去往日本贸易获利极大,要把钱拿出来去南方分红。
但是现在这个股份制的海商集团还未正式正名,这件事刘钰要去一趟京城,面陈皇帝。
他想要一个交换:把青州军交给皇帝,把青州军的训练体系教给皇帝,他对陆军毫无兴趣,以此交换对海军的控制。
这个难度不大,朝廷里到刘钰这个级别,懂海军的就他一个人,能贸易搂钱又不“与民争利”的也就他一个。
信任是个需要长期维护的东西,这青州军、尤其是若是平准噶尔时打出彩的青州军,就是一个可以维护信任的筹码。
海军的难点在于他去西北的这段时间,要来一个别瞎胡搞的。
只要按部就班地造船、训练就行,也就是找个看场子的而已。
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一个个级别都都差的远。
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肯定是手底下的心腹堪用,但就怕皇帝搞个啥也不懂的到这边瞎霍霍。
李九思看似喝的醉眼朦胧,实际上脑子清醒的很。听此一问,自是知道刘钰在担心什么。
他却不说,而是说道:“守常啊守常,这支青州军甚是不错。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是想要借陆军封侯出将入相?还是想要借海军成事?”
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军的操练,很清楚这样一支军队有怎样的威力。他操练京营,很清楚地知道这支军队和京营体系已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历朝历代,将军若想成事,必要手底下有一支强军。这个成事倒不是说造反,而是说立下军功。
若如前朝戚武毅、若如宋朝西军。李九思虽说亲眼看到了青州军的特异之处,但想着真想达成换将之后还有战斗力,怕是有些难。
手里有这么一支青州兵,日后要打仗的地方多得是,立功受赏并非难事。
至于海军,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琢磨着搞日本搞南洋的真心,以为也就是那么一说。
这样在他看来,海军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西洋人的海军很强,当年能从数万里之外运兵数千到南洋,足见其本事。
海上有威胁,可若是大顺的海军强盛,那就无事可干。
海军强,西洋人就不敢打。
不敢打,海军看起来就毫无意义。
也就没有军功。
他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希望刘钰能够想清楚。
是选海军?还是选青州兵?
就算皇帝再信任,在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兵和军舰齐射之后,都不可能把两支军队都交到刘钰手里。
这个问题,刘钰是不用想的,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事。
新军编成,第一战肯定是要他带着去的。
得打出模样,打的叫准噶尔覆灭,更要让沙俄胆寒、让本朝的朝臣武将震惊,由此才能真正去吸取西洋人的长处。
现在还有资格“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再晚个二三十年,那就只能“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种下秋天就能收。
大顺变革的命脉,在东南沿海而不是西北。
关键是,西北要打多久?
“国公,我只是个练兵使。练兵的本事,我已经交给了别人。青州军不是刘家军,这一点想来国公也清楚。海防之事,才是我真正在意的。此番归京,还请国公替我说一声,我想回一趟京城,与陛下汇报一下练兵之事。陛下……陛下应该指派一个副将前来。待西北的事一定,准噶尔主力一灭,我还是主持海军的事吧。”
李九思明白刘钰这是要交兵权,提前准备,而且并不是怕什么手里有兵朝廷慌,而是根本不想在西北逗留太久。
就像是皇帝嘱托他交代刘钰的那样,刘钰对准噶尔过于轻视,显而易见。
“你就如此看不上准噶尔?”
刘钰摊手道:“不是看不上,准噶尔之事,不在于朝廷有多少可战之兵,只在于朝廷是否有再度经营西域之心。只要有心,就能做成。准噶尔的兵强吗?一点不强,准噶尔的问题是路途遥远,后勤才是大问题。只要有钱,只要有心,准噶尔就不是问题。”
“但是海军是个大问题。咱们已经落后了西洋人六十万料战舰了,就是已经差了三千万两银子的存量,这得追多久?而且我不懂福船改战舰技巧,所有水手都需要重新训练,因为西洋人船上的帆、绳,我都要学几个月才能弄清楚都是干什么用的,本地水手根本不能直接用。”
“但西北,又是青州兵的第一战,我又必须要去。是故请国公代为转达,我也上个奏折说明此事。奏折上说不清,故而我要入京面圣。”
李九思闻言沉默片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思索。
他亲眼见到了青州兵的变阵速度,行家眼里知道这是一支可战之兵。现在刘钰这么早就琢磨着脱身,谁来当第一任副将,将来便是前途无量。
既然刘钰想退,那么副将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刘钰练出来的这些人里面挑选。李九思虽有私心,可也知道这种事肯定还是皇帝说的算,自己就算是北军主将,也不能指派。
青州兵的模式可用,皇帝一旦有心军改,那么谁先接触熟悉谁就有优势。
刘钰要退,那这个副将就是刘钰之后朝中控制一支万余新军的关键人物,也不知皇帝会把这等好事交给谁。
自古练兵极难,李九思也是第一次看到把兵练出来后,想方设法赶紧交兵权的。难不成这海军的差距,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