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4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六月末种下的地瓜还未收获,可以再熬几天,以备收获过冬。

这几个月吃了不少地瓜叶子、绿豆叶子,配上朝廷发的赈济粮、加上刘钰多次帮忙把权力延伸到村,总算是把粮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绿豆不多,胡萝卜也不多,但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至于青黄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麦收,如果天气不再这么诡异,文登就算是熬过来了。

白云航扶着播种的耧车,心里美滋滋。

胶辽整个地区,不算辽南,就文登州表现的最好。没有大规模流民,没有大规模饿死的路倒,据说有些县尸骨满地,马车走过,咔咔直响。

熬到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距离麦收还有七八个月,这才是最难熬的日子。连树叶子都没得吃,因为冬天了。

朝廷又拨了一批粮米,然而其余州县没有军队帮忙,耗损、截留和漂没非常严重。

文登则因为种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广的速度“惊世骇俗”——给白云航的嘉奖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想到皇帝亲自嘉奖表彰的圣旨,白云航扶耧车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但有圣旨奖励,皇帝还御笔亲提了一个大字,以兹鼓励。

“能”

这个字很重,很重。

看着麦田旁郁郁葱葱的地瓜秧、绿豆和胡萝卜叶,白云航知道自己欠了刘钰一个好大的人情,一个比皇帝御笔的“能”字还重的人情。

摊丁入亩的事他还没有向上说,但他已经决定赌一把大的了。

象征性地耕种了一点麦田,在一阵鞭炮声中,为官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阵阵的歌颂赞美,白云航并无多少感动,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赞许。

挤出了一丝感动的泪水,白云航冲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国家才有粮米,我等才有俸禄。诸位乡亲,莫要这般……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下去扶起几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云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经快要干了的眼睛,朗声道:“诸位,诸位!节气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时候,还请诸位赶紧回去耕种。朝廷的麦种已经发了下来,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刘大人也暂借了各村马匹,可不要耽误了农时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种。明年必是好年景!”

众人又冲着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十几家一起牵着当牛局下发的耕牛,或是牵着一些根本不怎么会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气的战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业商会”制作的耧车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丰。

回到衙门,白云航在最后的犹豫结束后,提笔写下了“请试行摊丁入亩疏”几个字,作为开头。

第167章 当初的戏言

今年冬天很正常,不如往年冷,也不如往年热,京城也是如此。

正是一年一度节度使入京的日子,听起来霸气的名字,都知道不过是前朝的巡抚。京畿附近的几省一年一进京,汇报各省的各项工作。

禁城中。

太监看着皇帝手里厚厚的奏折,看着皇帝时不时点头称是的神情,以为这又是刘钰的奏折。

然而并不是。

刘钰的奏折几乎每个几天就会来一封,除了一些废话外,几乎成了每天的日记。

今天士兵都知道左右了、昨天士兵们领饷银高呼谢陛下的饷银、前天士兵正式发枪了……

基本都是这样的事。

皇帝已经到了偶尔几天看一眼的地步:短奏折如此,一旦刘钰又来了长篇累牍的奏折,皇帝必会仔细查看。

太监所想的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长且能不被皇帝骂两声的奏折,大多出自刘钰之手。

待长长的奏折看完,皇帝摆驾天佑殿。

一众“平章事”们正在研究蒙古各地驿站存粮的事,今年的大灾导致整个山东遭灾,朝廷又要蠲免,又要救济,这蒙古驿站存粮的事就耽搁了许多。

朝廷的钱是有限的,用在救灾上,就不能用在征战上,总不能开三饷。

皇帝一来,书写房轮值的人都要离开,便知道肯定是军国大事了。

再一看那厚厚的奏折,以为刘钰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几位平章事心里都是一咯噔。

然而皇帝却道:“诸卿且看看这个,这个白云航果然是个能吏。”

几个平章事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这个白云航的事,陛下心情应该挺好。毕竟整个山东和胶东都遭了灾,这白云航却一枝独秀,愣生生做到了“少有逃亡、救济得力”。

朝廷一开始还不信,直到派了人专门去看,这才相信确有其事。

之前皇帝已经表彰了一次,这一次又说这个,众人心想这白云航怕不是也要飞腾?

也有心思细腻的,不由想到了白云航的一些赈灾手段,心想此人飞腾,与刘钰脱不开关系。

果然,还没等看奏折呢,皇帝又道:“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舒图跟着刘钰不过一两年,与罗刹一战攻城拔寨多有表现,如今在黑龙江也是做得极好,今年征收罗刹毛皮商税三千余两。如今这白云航在文登,不过是离着刘钰近了点,竟也做出了好大的事。”

嘴上夸着,固然是因为白云航奏折上的事让他高兴,也因为当初刘钰出的“以商控蒙”的想法,今年便收到了实效。

内帑投入的股本,联合山西、西京的商人,跑对蒙古、对罗刹的买卖。

插入其中的孩儿军秘谍不但绘制了详细的蒙古各地图,还把蒙古各个部落首领的喜好等一一报出,给出了一份完美的答案。

朝廷安抚那些蒙古首领的钱,也真的如刘钰所说,大部分又流了回来……因为这些喀尔喀首领们的钱,也只能买商队的货物。

更让李淦高兴地,便是内帑投入的钱,今年分红九万余两,昨日刚刚送回。

九万两不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军事、政治、经济的目的,全都达到了。

刘钰在东边,虽然没送回来钱,但却换回了两艘军舰,暂时还未送抵,但确确实实是个良好的开始。

白云航的奏折上也提到了刘钰的帮助,李淦想着“摊丁入亩”这样的事,恐怕大臣们指定会大吃一惊,便先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想着等平章事们看完了奏折上的内容,必要一番大论。果然,奏折看完,几位平章事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这奏折……要起大波澜啊。

这个白云航,真是求功劳求疯了,这样的事也敢写?

再一想这人在福建搞教案而成名,一些人心头也大约可以理解,这就是个赌徒,又一次在赌前途,而且赌的比上一次大得多。

上一次若是赌输了,最多革职。

这一次若是赌输了,闹不好死后要开棺戮尸的。想想那几个干改革的人的下场,商鞅车裂、王安石名比秦桧、贾似道大奸臣为名、张居正开棺戮尸……这白云航莫不是疯了?

这样想着,却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能吏。

趁着大灾的机会,清查的田亩,救灾备荒,用了七天时间在全州推广了救灾作物,整个胶东饿殍遍地的时候他的文登州表现最佳。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的奏折……有着明显的刘钰化的倾向。

田亩数几何、原本税收几何,写的清清楚楚,数字罗列的明白。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觉到有一丝“刘钰味儿”的,是后面的一系列数字。

包括这样的政策如果实行,地亩数和家里人丁的组合,哪些是得利的、哪些是受损的,居然还画了一张图表,有一条纵轴是人丁数、横轴是亩数的曲线图……

这要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就见了鬼了。

可这些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曲线实在是太直观了,哪些人会受损反对、哪些人会感激支持、哪些人不支持也不反对,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配套政策。

包括:

田地分等各加多少摊入的丁银。

摊丁入亩之后,有利于各地移民缓解土地矛盾,因为官员不会在意人口而只在意土地,这就可以放松人口前往辽东、蒙古、黑龙江、台湾等地垦荒。原来人口还意味着丁银,现在丁银摊入土地,官员就会鼓励垦荒、鼓励移民:人地矛盾解决,当地起义的几率也会变小。

摊丁入亩后,鉴于税收运输需要熔炼银锭有损耗,建议把损耗的银子增加到税收里面,多征收几分正税,杜绝各地借此收杂税。

官员反对,因为利益受损,建议可以增加官员的俸禄,根据各地征收的银子多少,按照不同程度提高官员的俸禄。

请求以往的贪污腐败既往不咎,而从真正实行的那一天开始,之后若不收敛则再加罪。

这些政策,既有改革,也有妥协,可执行性极高。

在场的人谁都清楚,因为照着白云航绘制的图表一看,就能知道,这摊丁入亩的政策一旦实行,地方乡绅必然反对。图表很明确,那些人的利益将会受损,而且是地越多损失越大。

现在这一切还只是一个“请求试行”。

问题是文登州现在土地已经清查完毕、人口统计完毕、大荒之后还有蠲免期可以缓冲和提前准备。

很显然,这个政策在文登实行简直是易如反掌。

固然有人反对,可有什么用?

皇帝既然把这封奏折拿出来,那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支持。

今年救灾,白云航又是皇帝树立起的典型,这时候攻讦白云航,那岂不就是打皇帝的脸?

帝曰:能。然而这人却是个无耻败类,心怀不轨,那不就是说皇帝眼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都不用想,执行下去之后,一定会执行的很完美:七天能把救灾种植的事推广全州、能真正把土地清查一遍查出来六十多万亩的隐没土地,实行新政还能有什么困难?

多数人都在考虑奏折上的政策本身时,英国公、左平章事张牧之,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他在意的不是政策本身,这种想法能想到,并不意外。关键是执行。

而说起执行,看着奏折上介绍的之前清查田亩、救灾组织等事的过程,张牧之不由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刘钰带着武德宫的学子胡闹,去敲登闻鼓,上了一封书。

书上很多吓死人、能让朝堂乱翻天的话,但里面有一条,此时却蹦入了张牧之的脑海。

“选拔良家子,培养为胥吏,做巡视组。以三五百人为宜,能查田亩、查冤案、查人口……以州县为目标,半年为一期,空降过去,架空地方官和士绅胥吏,全面清查、全面整改。待清查结束后,再复原官,以新田亩数为准……”

这个政策当初被皇帝用来作为和大臣们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没人知道是否可用,只是听起来似乎可用。

然而,文登州如今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这个办法,的确可用。

清查田亩,不是文登州州牧查的,而是趁着休沐假期,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救荒粮种植技术普及,不是文登州府衙办的,而是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这没什么,因为刘钰前几天的奏折说了一件事:新军的组织方式、参谋制度、练兵统兵和指挥分开。

说这一切,都是在说一件事。如果皇帝想把他调走,那么这支新军一样具备战斗力,这不是刘家军,只是皇帝的青州兵。

刘钰也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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