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样的人设,配上这句话,总算有了半分的可信。
就像是尽忠报国这四个字,若是岳武穆说,自是全信;若是韩世忠说,或可信七八成;但若是秦桧说,那就断然不可信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真是个性情中人?
刘钰见白云航还不说话,又道:“白大人不会是因为我担心祸事吧?说句难听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白大人就没听说我在京城,被国子监生痛殴‘国贼’的事?”
这事儿白云航自是有所耳闻,哈哈一笑,却不想刘钰又道:“只是你还不知道,当日罗刹使团离开,陛下派人前往罗刹庆贺罗刹沙皇登基之典,有人就给那些去罗刹的人写了一副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据说还有人割破手指,号称‘羞于去罗刹之某某为同乡,割指明誓’。我身上背着的名声有‘国贼’、‘秦桧’、‘奸佞’,白大人不会觉得,秦桧怕再担一个王荆公的罪名吧?”
白云航赶忙道:“刘大人说笑了,王荆公本朝之前时候和秦桧略近,本朝已和秦桧甚远了。”
按着大顺的政治正确,给王安石正了正名,心里对刘钰的话,又多信了半分。
倒不是因为这话透出的无奈和苦涩。
而是因为白云航知道刘钰的文化水平,若是胡诌的,不会讲出那个对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对子仍旧是刘钰抄袭的,这是杨度、齐白石等人的恩师王闿运,写给满清第一任驻英大使的。
不过放在大顺这边,似乎也一点不违和,一个民族的深厚文化,若是连自傲和自负都没有,那必然是失败的。法国人也向来认为世界地图的中心在巴黎,这都很正常。
当了千余年的天朝上国,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天朝已经沦落为诸侯的,大有人在。
正常来说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去思考自己是否已经沉沦。刘钰为了让大顺适当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熟悉一下当诸侯而非天子的遗忘了两千年的感觉,背的大黑锅不止这个。
这一点,白云航真的信。
沉默间,白云航快速地思索着。
首先,刘钰是勋贵子弟,和士绅尿不到一个壶里。
其次,刘钰是武德宫出身,和靠科举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再次,刘钰不靠土地靠经商,和靠土地地租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最后,刘钰年纪轻轻就被皇帝信任,练兵一万,银钱不管不问,这种人怕弹劾吗?
所以,种种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刘钰是个性情中人,觉得想要兴实学必要先禁教,把耶教和实学剥离,所以大为感谢自己,然后性情之举?
可这个人情,或者说馈赠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了半天,白云航还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
这种事当然有风险,但同样有机遇。就像是当初他在福建搞教案,当然有风险,但也有机遇。
问题是教案那样的机遇,和这个机遇,可不能同日而语。
到最后,白云航还是问出了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刘大人,这等想法,这等机会,你何不直陈陛下?陛下必然大为赏识。”
刘钰做出一副苦恼的神情,苦笑道:“官帽太大,压的头疼。凭某的本事,准噶尔未平、西南未定,封侯亦非难事吧?白大人可听说过这个故事?拾粪的农夫猜想禁宫的生活,以为皇帝必是挑着金扁担、东宫娘娘用香油烙大饼?白大人以为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在我眼里那就是个……那四个字咋说来着?唾手可得。我小时候可是嫌弃挂在脖子上的金锁怪沉的,也恨去各个国公家里拜年拜会麻烦……”
“呃……”白云航真的无言以对了,想着自己为了爬上去赌了全部,才混了个五品,半晌才苦笑道:“是了,是了。”
“再一个,白大人可是禁教的一面旗帜啊。白大人这旗帜立起来,禁教才能更快,产生的讨论也就越多。有些事,越辩越明。实学是否就是西学?实学是否和耶教绑定?这些东西,我是想快点引发热议,然后叫人辩明白的。”
刘钰心想,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但其实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要是我说,皇帝那厮肯定怕节外生枝,又把这事儿藏起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到头来我就得到了个“大有才干”,问题是我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几年后打准噶尔打的波澜不惊如同踩蚂蚁,比什么都强。
这事也不用细说,也没法细说,这和他当初坑陈震时候写的那封上书建言里的内容一脉相承。
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大人情送人。
谁知道日后用得上、用不上?
朋友多一个不多、敌人少一个不少,可能是个忘恩负义的,但要是怕遇到忘恩负义的就不敢结交人,那就纯粹是因噎废食了。
眼看白云航已经有些松动,刘钰趁热打铁道:“不过这事儿吧,只是个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看看白大人将其补全。”
白云航的思路被刘钰一拉,脑筋转的飞快,很快便道:“是了。地有好有坏,好田次田旱田水浇田,各自分摊多少丁银?丁银摊入亩数,对什么样的家庭是利好?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利?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好不坏?这都需要仔细考虑,而非是就单单是个想法。”
“譬如五口人、四十亩地的;和十口人、四十亩地的,这就必然不同。或许八口人、四十亩地,便是丁税和摊丁税入亩税的前后不变;亦或其余。这都需要仔细斟酌。”
摇头晃脑地想到了关键处,白云航的脸上也露出深思之色,竟像是忘了刘钰就在身旁陪坐。
白云航心想,这事儿不能越过胶辽节度使,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搞什么事把上司绕过去,实乃官场大忌。
但这事又怕上司分功,这么好的机会,虽说有风险,但实际上只要皇恩眷顾,风险便小了许多。
所以最好的机会,恰恰就是今年或者明年。
自己这边救灾备荒搞得好,皇帝定会亲自勉励,又可能会允许自己这个州牧直接上折陈奏一下抗灾经验。
到时候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奏,一方面要夸一夸节度使大人统御有方、指挥有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怕功劳被别人占了,奏折肯定直达朝廷,就算是节度使也不敢私藏篡改。
再一想,自己是禁教的一面大旗。这大旗若是扯好了,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谁反对,谁中伤,那谁很可能就是心思向着耶教,对自己在福建搞教案以致朝廷禁教的事耿耿于怀,借机中伤……诛心嘛,极有效。
越想越觉得这事大有可为,自己若是做得好,说不定真如刘钰所言,如前朝商周祚等,从知县一路升到尚书。既有先例在,未必不可能,这可是自己当县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愣神许久,这才拱手致歉道:“刘大人海涵,一时间竟是忘了周遭事。”
刘钰一笑不以为意,遂道:“此事,白大人就回去细细思量。若想做,便趁着推广红薯的机会一并做了。若不想做,那就不做。这算是今日的大事。今日的小事嘛,就是采买的红薯、绿豆、胡萝卜种子等俱已抵到。一石三鸟,一举两得。”
白云航已经被之前的事惊扰了心神,此时听到红薯、绿豆等事,这才想起来今日来之前最关系的事。
自也明白,这是救荒的最后一步了,若是做好,才有后面的种种机会和可能。
起身冲着刘钰行了个大礼,只道:“大恩不言谢。既如此,就先办这件事。”
第165章 不知为何而战的强军
要办正事,还是得靠刘钰手里的军人。
白云航不知道组织能力这个概念,但却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靠州府里的那点人手,想要完成全州的人口普查、田亩丈量、教授种植救荒粮技术,绝无可能。
文登州不算太大,却也至少需要三四百人才能够做到“权力下村”,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能达成的。
以往的军队也达不到,但白云航相信刘钰手里的这些军官做得到。因为这些军官都是营学或者更高的武德宫出身,识字、有文化、自小接受营学的纪律约束和练习。
“刘大人,在下虽然感谢刘大人,也期盼刘大人帮忙,但也不能只考虑自己。刘大人练兵为要务,不可因此而废。”
“这个你放心。招募的新兵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够训练。现在就怕他们吃的太多撑死,只是负责这些人的饮食恢复,也用不到多少人。”
这件事刘钰早就想过。
他编练的新军,虽然学了一些此时西洋人的变阵技巧,但实际上在战术体系上,真正学的是此时还没有的法国1791年拉扎尔·卡诺的革命军事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一套新战术体系。
强调纵队变阵、机动速度,以营、连最基本单位,把横队转为空心阵所消耗的时间,从平均25分钟降到了4分钟。
这些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只是训练的侧重点不同,刘钰自己琢磨加实践修改,再配上之前得到的一些西洋操典条例,侧重于机动性和变阵。
将来操练的效果如何现在难说。
但单就战术理论而言,肯定是吊打笨拙的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而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基本上就代表了此后三十年内欧洲陆军理论的新高度。
这是个思路问题,需要更多的连级以及下属的排级军官。
刘钰是把最开始的那一批皇帝给的压阵用的良家子兵员当连排级别军官训练的,单独拿出来组织度和学习能力都是很高的。
现在那些新兵饿的路都未必走得动,军官们该学的也都学的差不多了,正是一个可以空出时间干点救灾民事的时候。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不能白干。虽然刘钰可以命令这些军官白干,但是他不想,所以州里得出钱。
白云航原本就想给刘钰金子作为感谢,听刘钰说要出钱,他也爽快。衙门出一部分,他私人再出一部分,就按照两千两算,雇佣青州军的400候补军官、候补士官。
由刘钰培训一下这些军官,七八日即可,学会怎么插秧种地瓜就行。
船上聘请了一些老农,这些营学出身的候补军官们也没有“学稼穑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齿”的心里负担。
细枝末节都已经商量好了,白云航便去取了钱,叫人给刘钰送来。
回到威海,跟老农学了学如何种地瓜、如何挖菜窖储存、一些平日的管理等等,整理成册。
等了四天,按照参谋们制定的计划,各处招募的人都已经抵达。按照实习后勤参谋的计划,也提前招收了一些做饭的人手,租用了一些附近的房屋暂时作为营房。
参谋班的人正在那统计各个单位的人手,招募的都是青壮之下的,但现在一个个饿的浮肿,像个豆芽菜一样,得等吃饱了才能够选出来哪些当陆军、哪些当海军、哪些移民、哪些去做工。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也要单独分拣出来。
妇女要迁或者说叫“卖”到松花江那些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村社;小孩子也分拣出来将来做学徒,更小的则是去义学学堂接受教育。
远处几个灾民正在那哭闹,刘钰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馒头招募的一堆人里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死死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躲在小伙子的身后。
小伙子饿的瘦弱无比,却是站直了身板挡在了小女孩的身前,正在询问着登记的士兵,这小女孩到底要去干啥。
刘钰以为是阿米尔和古兰丹姆的故事,问身旁的馒头道:“咋回事?娃娃亲?童养媳?”
“不是,是他妹妹。怕咱们是把小姑娘送给老鸨子。当初招募的时候,就已经闹腾过一次了。”
问清楚了大致的情况,刘钰走到了那个小伙子面前。他穿着一身官服,千百年积累下的官威之下,这身衣服仿佛拥有无尽的魔力,一过去那个闹腾的小伙子就不敢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大人,俺叫张虎。这是俺妹妹,那是俺堂哥堂弟,大敦、二敦。”
“怎么,怕我们不干好事呢?”
故意说重了几分,张虎看着那一身蓝色官服,吓得腿有些抖。
抖了片刻,还是鼓足劲儿道:“大人!俺听说当兵也得有饷银,俺寻思着,能不能俺不要饷银,就多给俺妹妹口饭吃?”
刘钰一乐,问道:“这话说的。子明,子明!你过来。”
馒头听着刘钰叫他子明,赶忙跑过来,叫了声先生。
“你咋回事啊?没跟他说清楚?我这是要办义学,供给吃喝?”
“说了的。”
张虎知道这人是真的说过,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道:“俺不信!教女娃娃识字?还要管饭?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胆!”
旁边几个军官大声呵斥,刘钰摆摆手,笑道:“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