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来皇室若直接出面,恐被士大夫耻笑,天子乃儒家的精神化身,在义利之辨还未辩清楚的情况下,皇室出面贸易会被人诟病。

二来若皇室出面,派遣专人管理,必然会有运转不灵、上下欺瞒、索贿受贿等情况,长此以往,即便赚了钱,到了皇帝手里也就没有了。

这种事当然要派遣心腹人,而且这个心腹人还必须会搂钱。

刘钰会攻城、能打仗的本事,李淦已经见过了。而且听刘钰自称,练兵为上、临阵次之,这练兵的事应该也无问题,所陈细节,逻辑清晰,可行性极高。

倒是这搂钱的本事,还不曾见过,现在倒是把搂钱的本事也展现了一些,李淦大为欣慰。

看了刘钰后面附上的关于在日本见闻的奏折,事事巨细,又让李淦觉察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

甚至也生出了一丝“收东洋贸易官营”的想法,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他知道这么搞会出现多可怕的事。

一旦官营,上下官僚膨胀,欺上瞒下,强行压价,又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也不知会有多少“义士”起身抗争暴政。

既然刘钰有信心在日本破局,李淦也见到了第一笔回报,明知道这四万两银子就是一个大鱼饵,可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去。

皇室出钱,却不声张,商贾募股,分红取利……甚至皇帝走私违禁物卖国这样前朝绝无的先例,如今天下一日一变,不如尝试一下。

遂批了奏折,除了这四万两的利、两万两的本,皇帝内帑里再出六万两,凑十二万两。

这些钱如何用,皇帝不管,只要年年上报账目即可。期间所得利润,皆可不用回送京城,投入海军运作。

允许刘钰尝试一下不报内帑来钱的事,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日后且能控制的办法。

又把刘钰写的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读到日本人一直在搜集情报但是无法禁绝的时候,李淦忍不住批复道:“倭人既询问国朝典章制度,实有窥测之心,不可不察。卿既用间,也小心间入间中成无间之事。卿所言琉球一臣二主之事,朕亦有耳闻。然此事万不可提及,一则海军未成,恐倭人提防;二则此事有损天朝威名,实力不济,不若掩耳盗铃,装作不知。至于朝鲜事,卿先前所言,已有眉目。”

“至于国朝海商,为求贸易信牌而泄密国事……卿言不可避免,朕亦以为不可因噎废食,此事也只当不知。卿言,商不可信亦不可不信,大有道理。若卿所言,之前贸易信牌新政未出之时,国朝海商便能团结一致而迫倭人降价;如今却各自行贿主动提价。非当日忠而今日奸,不过趋利尔。人或善或恶,而利不善不恶。”

关于日本部分的奏折批阅完,李淦想着琉球的事,忍不住无奈苦笑。

之前就总说天下变了,不要掩耳盗铃。

如今想想,单单一个琉球既朝贡中国,又朝贡日本,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掩耳盗铃。

朝廷每一次去封贡的,都知道琉球的事,但都是报喜不报忧,怕起刀兵之祸,为蕞尔之地与日本鏖战。

琉球的使团每一次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琉球知道一旦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琉球。

李淦也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天佑殿里很多人知道,但都假装不知道。

想到这,忍不住把自己的苦闷也写在了批复上。

“倭人锁国,尚且知从门缝里窥测,问以风说书;我朝开关,却处处掩耳盗铃不敢信天下有变。非是朕欲掩耳,实是力不逮也。汉书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非朕不想诛,实朕无力诛,不若掩耳,不若掩耳。卿且勉之,当为朕去掩耳捂目之帛。”

……

翼国公府中,刘盛屏退了其余人,只和妻子两人在房中。

“钰儿婚娶的钱,可没用吧?”

刘盛开口就问了妻子关于刘钰娶妻准备的钱财,虽非嫡长,却也是正妻所生,勋贵家里娶亲怎么也得准备个两三万两银子。

他不管家里的财物事,女主内,他主外。

刘钰的母亲一怔,却也知道忽然问起必有缘由,便道:“不曾动用,也没有放贷出去。”

“过几日都取出来,也不要惊动家里的人。家里还能凑出多少现钱?不要动静太大叫人知道的。”

刘钰母亲苦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下既已无人,刘盛便把刘钰差遣过来的心腹人说的事一说,刘钰的母亲也是愕然。

她倒不是愕然于对日贸易有这么高的利润,而是愕然于自己儿子居然去了趟日本,海上凶险可比陆上十倍,这倒是为了什么呀?

刘盛道:“钰儿的意思,便是家里拿出一笔钱。一来获利颇丰,二来也算是为家里日后多准备一条出路,三来就是他如今缺钱,便想着用家里的钱周转一下,以作股本。”

“这钱日后是要还的,而且陛下在里面也有股,咱家不可占太多。只是周转一下,再占个七八千两的股便是,本钱退还,再分一些利。至于他娶亲的钱,只说三五年内也娶不得,存在家里又不能生钱,不如拿出去让他生钱,日后娶亲时候再还回来就是。”

刘钰母亲盘算了一下,皱眉道:“钰儿缺钱都缺到惦记上自己的娶亲钱了?”

刘盛笑道:“你昏了头?朝廷的钱,他的钱,陛下的钱,这是要分清楚的。他去了一趟倭国,赚了四万两。这四万两是谁的?难不成你还敢从这四万两里分钱不成?他在那练兵,难不成用自己的钱给朝廷练兵不成?公私本就不可不分,如今再加上陛下内帑,更是不可弄混了。”

这样一说,刘钰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了,刚才也只是忧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时明白过来,便道:“如此,他娶亲准备的两万多银子可以先支给他做本。家里若不惊动他人,还能取个两万两,若是明年便还,倒也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凑个五万两,当是够了。”

说到这,刘钰母亲忍不住问道:“钰儿如今到底在做什么?我这心里怎么没底儿呢?到底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他既不说,只说去练兵,怎么又去了倭国?你既知道,怎地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他自选的路,又能如何?之后的路,全靠他自己了,家里是半点也帮衬不上了。此事你万不可和别人提及,不过你也不必担忧,钰儿只要知道进退,便无大碍。我只恐他志不止在封侯,若只是志在封侯,倒还简单了。看不透,看不透啊……”

第157章 无解的贸易逆差

刘钰的老婆本抵达威海卫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赴日本的贸易。

这一次他不必亲去了,让林允文当船头,指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

如今的军营和海军学校都搬到了初具规模的刘公岛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号的西洋软帆船,如今也多出来一艘建造的姊妹舰。

吨位都不大,主要是让学员们熟悉软帆船的操作,认清楚那些繁琐的缆绳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险队,也当过俄国海军的舰长,参加过俄土战争。学员们又是自小接受过实学教育的,学起来也容易的多。

陆军新军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这是他走之前给那个二十人的参谋班布置的作业。

由他们安排他离开期间的训练、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琐事,制定计划,他走之前审核通过后,拍板定下选择,由他们去执行。

这批新军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灵魂,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类似指导员配置的说书人、讲故事的、讲为何而战的。再说也没什么可讲的,道理根本讲不通,但凡有几亩地就不可能来当兵。

这些新兵每天只是机械死板地训练。

保证每天能吃饱饭,能按时发饷,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支强军。

枪暂时还没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着棍子练队列,分左右。

7月23号的这一天,刘钰正在清点新建的一个粮仓的储粮情况,远处的瞭望塔上传出一阵嗡嗡的钟声,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讯号。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现在海上。”

很快,参谋班里今日轮值当副官的吴芳瑞就问清楚了警讯的原因。

听到是西洋船,刘钰松了口气。

这年月,有能力对中国下手的,还在争夺印度。拿不下印度,来了中国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西欧往这边运兵的极限是1000。

剩下那几个没争夺印度的,都是菜鸡。没有印度这个中转站和当地土兵,不可能对中国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西洋船在南方常见,尤其是广东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在这里,港里有两艘训练舰,也算不得新鲜事,可是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芳瑞很自觉地站在了刘钰身前,微微低着身子,用肩膀当望远镜的支架。刘钰瞄了半天,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终于能辨认清楚上面的旗帜了。

三条纹形状的旗帜,两边是红的,中间是白的,一个王冠扣在三朵鸢尾花上。

“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货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声,叫吴芳瑞传达一下,那两艘相较这艘大武装商船显得“小鸟依人”的训练舰靠过去,询问对方的来意。

如果是前来贸易的,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领他们入港。

这些年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在南方各个港口就像回家一样自由,对这些人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家底子。

……

阿尔戈英雄号的甲板上,杜普莱克斯瞭望着远处驶来的那两艘探险船改造后的训练舰。

600吨左右的大型武装商船,比这两艘探险船大得多,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普莱克斯先生,您对这一次的中国贸易有什么看法?”

阿尔戈英雄号的舰长并不在意逐渐靠近的两艘风帆船,而是询问起杜普莱克斯对将来的展望。

杜普莱克斯神色平淡,摇摇头。

“巴黎沙龙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听过这样的幻想诗吗?”

清了清嗓子,杜普莱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长诗。浪漫的、充满幻想的长诗。

“如果我们穿上产自这个富饶帝国的锦缎、纺绸、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会穿上我们的呢绒和丝绒;如果我们的宅邸配上来自中国的各种家私,中国的宅邸就会装饰我们的镜子和挂钟。”

“我们品他们的茶,他们饮我们的咖啡,加我们的方糖。他们给我们生丝,我们还之以毛纺和皮草。他们给我们大黄,我们赠送他们北美人参。”

“中国的橘子在欧洲长势喜人,欧洲的无花果树在中国亦能存活。总有一天,我们的花圃里会种满中国的花卉,而中国的花圃里会载满郁金香、黄水仙、晚香玉和苹果。我们从他们那学会纺织各种织物,他们从我们这学会建造各种精巧的机械……”

冗长的幻想诗念完,杜普莱克斯冲着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充满嘲笑的语气道:“那些在沙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们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们只运到了中国40万利弗尔的货物;而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320万利弗尔的货。”

“我们能和中国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是白银,只有白银。而不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绒、丝绒、挂钟和镜子!”

“舰长,你要知道,只用金银交换货物,对消耗金银的国家而言会不堪重负。如果不与中国通商,圣克卢的瓷器工厂工人会有更多的活做,也总会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茎叶代替茶叶的芬芳。”

说到这,杜普莱克斯自嘲地一耸肩,摊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东印度公司的,为了我们的利润,我们只能增多对中国货物的进口。至于里昂的丝织厂、圣克卢的陶瓷工厂,有一天如果他们都倒闭了,我们的东印度公司就能赚更多的钱。”

舰长也笑了起来,应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们要考虑的事。而我们要考虑的,只有盈利和利润。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越办越好;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早些倒闭。”

“当然,我首先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谁又不是呢?

这不是杜普莱克斯第一次来中国,杜普莱克斯的父亲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让今年才三十三岁的杜普莱克斯从出生就有更高的起点和更广阔的舞台。

法国人不擅长贸易。

授权垄断中国贸易然后做破产的贸易公司……法国是独一份。

最早来中国的法国船是安菲特里特号,大约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宫廷里的传教士白明远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条商船,他却吹嘘说这是路易十四派来保护“传教士”的御船,以彰显传教士的高贵地位。

顺带白明远为了传教,也把贸易说成是“朝贡”,既是朝贡,就按朝贡的来,结果乱成一团。

法国人又和英国人是死对头,在广州港口里停着,明明是商船却真把自己当御船了,因为英国商船没有对他们行礼就从身边经过,这群法国人就跳船把英国人打了一顿。

闹得鸡飞狗跳,又是朝贡又是商船的混杂不清,经理想赚钱、白明远等传教士想借机传教、船上的骑士想趁机痛殴英国人……

搞成个四不像,结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国第一家授权中国贸易的公司资不抵债,被迫解体。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对华贸易的垄断权。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岁的杜普莱克斯崭露头角,因为他父亲是董事,所以28岁的他便得以全权负责东印度公司当年对广东的贸易,使得那一年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上的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杜普莱克斯先生就是东印度公司总督的有力人选。

这一次派出杜普莱克斯前往中国,足可见公司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正如杜普莱克斯所说的那样,阿尔戈英雄号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只带了80万利弗尔的银币,因为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往中国售卖什么,似乎任何货物的销路都不好。

回去的时候,阿尔戈英雄号将全部的银币都买了中国的茶叶、生丝、松江布、墙纸、大黄、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刚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药物。

空船来的,依旧有140%的利润,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实上东印度公司用钱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经很难拿出这么多的现金用于往来中国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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