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1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且有着军舰、刺刀和大炮,打赢了几次海上的商业霸权战争,靠着殖民地市场,把从零开始的棉纺织业养大。

等到羊毛纺织业体系内的贵族、地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压不住了。

在这里,就可以明确地说:如果没有大西洋、印度洋的阻隔。那么,珍妮机就根本不可能出现、更不可能存活。

在大顺,珍妮机存活的可能性,为零。

因为这玩意儿纺出来的纱线,牢度很差,只能做纬线无法做经线,需要用亚麻或者呢绒混纺增强强度。

这在大顺,压根就没有市场。你纺出来的纱,纺多少赔多少。

但在欧洲,是有市场的。

因为国家强力不准进口、行政命令不准穿东方棉布、对东方棉布征收重税,这使得这种在亚洲被视作“十足的垃圾”的混纺布,才能够在欧洲的市场生存。

并且因为英国海军的强大,海战的胜利、重商主义和重税压榨下的造舰,使得欧洲各国的海上贸易都受制于航海条例。

这是典型的商业霸权带动工业发展、保护主义的胜利。

故而,大顺想要走完这一步,就不可能刻舟求剑、东施效颦。

也就是刘钰活着的时候主导大顺改革的思路:技术进步为辅、商业霸权和造舰优先。

直到刘钰死的时候,大顺在欧洲市场畅销的棉布,也不是靠蒸汽机、大型织布机和走锭精纺机,所谓的“工业对手工业”的碾压——即便有一定的工业因素,但那绝不是刘钰死前大顺对外贸易的主力。

而是标准的老马说的:前工业时代的商业霸权逻辑,以造舰和海军获取商业霸权。

只不过这种商业霸权和原始积累,因为大顺和欧洲的白银汇率、劳动力价格等因素,被刘钰伪装成了【自由贸易】、【先进生产力对落后生产力的碾压】、【经济决定论下的先进战胜落后】。

既然经济决定论是要被批判的。

那么,显然,在大顺,想要完成旧时代到新时代的转型,无非两个办法。

要么,强大的组织力、控制力,稳住旧时代瓦解、小农经济崩溃的剧痛,同时又有极为强力的手段,阻止资本从工业逆流回农业。

不是说,资本去农业就是错的。而是说,在改革和扩张前的条件下,资本流向土地,土地的生产资料要素,远小于金融投机避险要素。大顺的民间资本流向土地,并不会带来生产力的巨大提升。因为在18世纪,大顺的小农经济,尤其是华北进行了两年三熟的农业革命后,亩产已达18世纪的世界巅峰,很难往上升了。

故而说,在这种状况下,需要一支强有力的有形之手,控制资本从工商业往土地上逆流——这,几乎是后来东亚必走的路,包括说宝岛的土改,分到地的佃农把土地卖还给地主,那也是要判刑蹲监狱的。

而且,还要有极为强大的、在这个时代要吓死世界上所有国家的组织力和控制力,愣生生压住转型的剧痛、小农经济瓦解的痛苦。

显然,大顺压根做不到。

要么,就只能选择对外扩张,走先发后发的模式。先发地区通过对外扩张,获得原材料和市场,通过老马说的商业霸权带动工业发展的模式。

而绝不是很多人想的,什么这个萌芽、那个萌芽的。把社会的发展只是经济发展的自然结果,并把经济看作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唯一起作用的因素,否认政治、思想、理论等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简单地用经济因素的自动作用解释复杂的社会现象和历史发展进程。认为只要萌芽了,经济因素自动作用,就一切都好了。

不是这样的。

说句难听点的,单单刘钰的一小点改革,从贸易中心转移、到盐业改革圈地种棉、再到废漕运,这点相对于大顺而言根本不算伤筋动骨的改革——如果真到那种伤筋动骨到洪天王李闯王遍地的地步,也压根改不成——仅仅这个还远不到伤筋动骨的改革,就死了多少人?镇压了多少起义?布置了多少后手?

商业霸权,说到底还是造舰、刺刀、战列舰、大炮取得的。

而大顺在印度的统治,也不是靠简单的“先进生产力战胜落后生产力”、“进步战胜落后”这些东西。

说白了,大顺打印度的时候,仅就棉纺织业来说,比英国强,但和印度那纯粹是半斤八两。

所以这不是个简单的、抽象的、滑稽的、毫无内容的经济决定的问题。

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残酷的、清晰的、明确的、依靠刺刀大炮的、甚至可以说是反人类的摧毁印度本土手工业生产能力和旧经济体系的活动。

目标非常明确:

摧毁印度的棉布出口业。

饿死印度八成的织布工匠,或逼迫他们去种植园摘棉花、或者去纺纱。

通过修铁路和运河,深入内地,瓦解印度的旧经济体系。

依靠孟加拉和南洋的稻米,人为制造印度西北部适宜棉花种植业地区的产业单一化:种棉花、换大米。

通过对稻米等生活必需品的控制,完成对单一经济种植园模式的商业资本的劫夺制建立,强行把印度拉入到大顺的资本主义体系当中,使得原本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印度,成为一个经济上的整体。

简单来说,就是“产业降级”。

通过人为手段,摧毁其生产力,达到产业降级的结果。从一个“棉布故乡”,混成一个“只能种棉花纺纱、却要进口棉布”的地方。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能稳住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大顺花了三十年时间,对印度完成了一次“产业降级”之后,准备再来一次。

之前三十年,是从“棉布的全产业链”,降级到“原棉和棉纱”。

而现在,大顺要更进一步。让印度再度产业降级。

从“原棉和棉纱”,降到“只有原棉”。

应该说,这一次产业降级,总算能借用经济决定论的那一套,至少在棉产业上,算是先进战胜落后了经济自发演化决定了。因为这可以说是先进的蒸汽机带动走锭精纺机,战胜了印度的落后手工搓棉。

也算是,补足了大顺这些年顺着当初刘钰鼓吹的自然秩序那一套衍生出的新礼新秩序的最大漏洞。

最开始,刘钰在欧洲忽悠自然秩序、绝对优势、相对优势的时候,大顺是可以打这个“自由贸易”的伪装的。

一方面,是大顺的手工业生产能力,确实远胜当时的欧洲。

另一方面,大顺这边的白银汇率等问题,也确实可以为刘钰的忽悠做隐藏。

虽然说,欧洲那边不是没有明白人,早早看出来了这里面的东西,但奈何他们发声的声音很快被大顺这边淹没了。

加上欧洲各国普遍的反现状、反现实的心态:即各国存在严重的重商主义个管控贸易背景下的物极必反,是以刘钰的这一套东西,被李欗继承扭曲成为“新礼法、新秩序、新天下”后,可谓是大行其道。

但在这一套扭曲的理论中,有一朵乌云,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那就是印度问题。

印度的棉布,是因为大顺的棉布质量更好、价格更低廉、或者说大顺的先进战胜了印度的落后吗?

并不是。

印度棉布业的毁灭,源于大顺的海军和严酷的管控贸易、以及对印度的殖民统治和关税控制,使得你印度就算有布,但你卖的出去吗?

去波斯,严查;去西非,严查;去南洋,禁止;去欧洲,严查。

至少,大顺的棉纺织业,在纯粹的经济角度上,并未达成所谓的先进战胜落后的结果。

相反,是大顺的刺刀、大炮、军舰和屠杀,战胜了印度的棉纺织业。

所以,一边大顺在欧洲喊着新秩序、基于自由贸易的国际体系;一边在印度搞关税毁灭、行政限制。

这,总归是会让欧洲一些人琢磨琢磨:他妈的,刘钰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是为什么他们做的,和他们说的,就像是黑衣主教和白衣骑士之间的差别那么大?

现在,对印度的第二次产业降级,总算是可以补足这个漏洞的。

至少,明面上,大顺是通过“自然秩序”,完成了产业升级。“先进”打败了“落后”,蒸汽机和走锭精纺机,击败了印度的传统纺车。

这听起来,就好听多了、也顺耳多了。

反正,至少比对印度的第一次产业降级的那一套,更有迷惑性了。

毕竟,印度的第一次产业降级,从棉布降到棉纱,纯是大顺靠军舰刺刀屠杀饥荒禁止出口等解决的,这个大顺自己念《自然秩序经》和《先进经》的时候都有着实太好圆。

第316章 九三年(十三)

历史上,工业革命给了英国一个错觉:很多人以为纯粹是靠先进的机械生产,在印度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靠先进的机械的生产能力,和纯粹靠先进的机械的生产能力,这是两回事。

关键就在“纯粹”二字。

而这种错觉,又因为对美洲、非洲等地的殖民,而被大为扩大。

尤其是美洲的一些殖民地,他们并没有成百上千年的手工业积累,比如哥斯达黎加那样的,只能选择贸易从英国进口棉布。

然而,英国人或许是忘了、或许是故意忽略、亦或者是刻意避开了。印度的广阔市场,是靠刺刀、大炮、饥荒、商业劫夺、重税、以及对印度文明成果即过去的生产力的毁灭,而达成的。

重商主义下的新大陆殖民地,本身就是作为市场存在的。内部也并未自发产生强势的手工业,和区域间广泛的手工业经济。

可以说,新大陆的殖民地,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棉布生产能力。

而在亚洲,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问题,如果大顺按照历史的惯性和路径继续走下去,或许也会在几十年内产生一种激进的迷茫。

只是,伴随着大顺这边真正走到了欧洲去卖货,很多问题,大顺这边自己就想通了。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大顺或许不了解全面的印度。比如宗教、种姓这些问题。

但却了解宏观经济层面上的手工业发达和商品冲击带来的种种问题。

因为大顺这边一直以来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因为自身存在这个问题,于是就相当了解这个问题。

也正因为了解,所以大顺的目的性非常明确,就是要进行对印度已有生产力的摧毁、亦即摧毁文明的成果。

但反过来,摧毁的过程中出现的惨状、起义、反抗,又加深了大顺这边的恐惧不安,尤其是现在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到底该怎么解决。

苏拉特港口内,装载着刘钰棺椁的船上,随船去迎尸骨的朝廷官员,听完了印度这边驻扎官员的描绘,一个个愁容满面。

既是去迎接刘钰尸骨,顺带还要考察欧洲局势、以及去巴黎为重农学派站台,这些人自然都是新学一派。

这些年伴随着大顺的发展,新学一派从当初暗里生长的状态,逐渐成为了大顺的一支主流的政治力量。而大顺的对外扩张、殖民、工业发展,也让新学一派的经济实力大增,实实在在地压住了传统的科举派,已有不少人放弃传统科举路线,改学实学。

如果说,二三十年前,大顺面临的是往回退还是继续往前走的问题。

那时候,反动的力量,还有一点往回退的可能。

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复存在。

而新的问题,也产生了:往前走,该怎么走?

这个问题的争论,在实学派内部,这些年已经争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当然,这里的争,不是那种革命的争,而是仍旧是在改革的范畴内争论。

争论的焦点,其实,倒也和法国的重农学派的一些观点有点类似。

如今在苏拉特,目睹了欧洲正在激变、印度也燃起烽火的这群人,此时正在争论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

虽然在刘钰的棺材旁,也即便死后原知万事空,但在他的棺材的周围正在因为苏拉特的混乱而争论的这些人,却句句引用刘钰的话来证明自己说的正确。

关于大顺将来怎么办的问题,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争论了,但这一次因为在欧洲之行和印度混乱的加成,这一次的争论火药味不免更浓了一些。

“昔日兴国公说过成本、利润的问题,按照这么说,内地地区根本就不该建纺织厂。所有的纺织厂都已经建在沿海地区。”

“我们现在阔有印度爪哇,如今这世上三分之二的棉都在我们手里,我们在内地根本用不着种棉花,也根本不应该鼓励百姓种棉花。只要海军尚在,就不可能缺棉,即便说有朝一日印度真的分离出去,他们的棉花总要往外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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