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也即是,大顺形式上的国内统一市场,是讲自由贸易的、也是讲相对优势绝对优势的。但是,即便说,钞关什么的全部取消,那么“山川河流和距离”导致的“运输成本”这个“天然关税”,除非大顺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则是无法解决的。
是以,大顺本质上内部是自由贸易为主。
但,表现出来的,又是遍地开花、手工业全面发展、相对优势地区之前又不太明显的一种状态。
当然,这是之前的问题。
伴随着铁路、火轮船技术的运用,大顺内部就不得不考虑“子口税”的问题。
以前,是靠大自然的伟力,来做天然的“关税”。
但现在,大顺虽然没有移山填海,却征服了上古植物的尸体内蕴含的力量,火轮船正式向“顺流而下”这四个字,宣战了。
所以,国内的问题,也就一下子严峻了。
简单来说,过去来说,是松苏地区的棉布,的确有相对优势。但可能,生产成本10块钱,运输到湖北的成本15块钱,那么湖北地区只要把成本控制在24块钱,根本不需要地方保护主义,也一样可以发展。
但现在,一方面殖民地掠夺和技术进本,让生产成本降到了5块钱;另一方面,火轮船等即将使用,逆流而上的成本大为降低,运输成本可能也就要5块钱。
那么,这就意味着,原本湖北地区24块钱成本的棉布,除非降到9块钱,否则这些人就得失业。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亚当·斯密,是用欧洲、大西洋、地中海和海运的社会存在,拿出了自由贸易理论。
在他的自由贸易理论中,并没有过多地涉及“物流成本”这个问题。
但是,这不代表他的学说就是完全错误的。
因为,他在手工业时代末期、以欧洲海运的物质基础,得出的这个结论,虽然欠缺了过多地考量物流成本、和超千万平方公里的内陆帝国的问题。
但是,不久之后,人类征服了自然,驱动着上古尸骸的力量,用火车、轮船、铁路、公路。
使得自由贸易这个概念,超出了大西洋和地中海的范畴。
是轮船、火车、铁路这些高效的、亚当·斯密根本没见过的运输手段,让自由贸易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一种可能。
否则,他这个理论的适用性,或者说在此时物流运输能力条件下的适用性,是有问题的。
就像是拿三的甜菜疙瘩问题。
拿三担忧马提尼克的甘蔗,影响到法国的甜菜。
而马提尼克在哪?距离法国几何?
平移到大顺,相当于伊犁河谷到苏北的距离,甚至更远。
但在欧洲、在海运的基础上,拿三担忧的不无道理,并且法国本土的甜菜种植业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然而在大顺。
假设,西域的伊犁河谷种植了上等的棉花。
就现在这个交通条件、运输能力,那么等距于马提尼克到巴黎的苏北两淮盐垦棉花种植区,会担心伊犁河谷的棉花影响到他们的收益吗?
显然,就现在这个交通和物流状况,别说伊犁河谷的棉花,就他妈的截一半陕西种棉花,苏北的棉花种植园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忧虑。
作为大顺的人,尤其是经历了这二三十年变革的人,记忆最深的、或者说对大顺经济格局影响最大的。
既不是什么新技术的使用。
也不是什么自由贸易学说的传播。
而是……废漕改海。
交通、物流的改变,才是大顺这二三十年剧变的最直观、最显著的变化。
扬州,废了。
曾经繁华的号称小扬州、小景德镇的鲁西地区,混成了后世的“国家级贫困县”。
而鲁西地区一直瞧不上的、视作“东莱子”的胶东地区,则因为海运和胶州到济南的试验铁路,开始嘲笑鲁西北是“山东的青藏高原”。
再往前点追述,那就是“凿空西域”的价值,越来越低。
伴随着航海术的发展,凿空西域除了军事和政治价值,其经济价值,已经完全不可能与汉唐相比。
这就是刘钰当年和皇帝说的“彼之西域为西域、吾之西域为南洋”的内在逻辑。
运输成本。
任何理论,不考虑本国的物质基础,那么总会搞成邯郸学步、刻舟求剑。
贸易理论也是一样。
正如老马讽刺那些跑到澳洲带去三千男女的人,说你把资本和人口平移到了澳洲,可你有本事把英国的生产关系、物质条件、耕地情况,平移到澳洲吗?
一样的道理。
大顺本来就是搞“自由贸易”的,在内部是这样的。虽不完美,至少比起支离破碎、关税林立的欧洲,东亚的“自由贸易”的氛围也比欧洲强。
但是。
山川、河流、峡谷、高原,这些大自然的、天然的“关税”,以及庞大的帝国面积,使得大顺内部的“自由贸易”,是以一种遍地开花的形式发展起来的。
然而,一个真正懂“自由贸易”的人,会明白一件事,会预感到新的危机。
那就是:
当铁轨从平原延伸、当火轮船改变了“顺流而下”的逻辑、当航海术可以走黑水洋而不是大运河……
一场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在大顺头上。
这个危机的前提,是老马说的【农村地产的零星分散状态补充了城市中的自由竞争和正在兴起的大工业……小农的副业,快速地发展起来】。
结合一下大顺的现实状况,也即“和欧洲海运不同的”、“山川河流高原峡谷所组成的‘天然的关税’的”现实。
大顺的手工业,呈现出一种大顺特色的形式:多点开花、遍地都是、围绕各省大府县、依靠“天然关税”的存在,而形成的星罗棋布的格局。
在改革之前、在铁路火轮船出现之前。
松苏、鲁西北、江汉、程度、关中、河北、广东……这些地方的手工业,都各有特色,并且至少实现了“本省的自给自足、和本省的市场填充”。
废漕改海,失去了朝廷投资每年维修的大运河,鲁西地区、扬州地区,率先衰败。
而伴随着铁路、火轮船等降低物流成本的新技术的即将出现。
一场比之废漕改海导致的扬州鲁西等运河经济区快速衰败的“经济格局重写”,即将出现。
从大顺“总的生产力”来看,无疑,是进步的、提升的。
但是,从各个地区、各个省、各个府县分散的手工业经济区来看,这将带来一场毁灭。
快速的改变,也即会带来剧痛。
一个废漕改海,一个贸易中心从广东挪到松苏。
这都让大顺疼了三十年。
从鲁西地区的漕工起义、到扬州盐工起义、再到五岭脚夫起义、粤绣织工起义、松苏反抗南洋米低粮价骚动……连绵不断。
看上去,大顺这二三十年的变革,光鲜亮丽。
但这光鲜的背后,是刘钰的青州军军改后的军队,从京畿镇压到五岭、从扬州杀到了鲁西。
而废漕改海、贸易中心北移松苏,只是涉及到了“商业”,还没涉及到“工业”。
武夷山的茶农依旧在种茶,只是五岭的脚夫失业了。
两淮地区的盐依旧在海边产,只是扬州的盐工打包工失业了。
鲁西地区的基本经济还算完整,只是围绕着临清、济宁等地的和商业、运输有关的人失业了。
然而。
新的运输工具的使用,物流成本的降低,这将彻底重塑大顺的经济格局。
简单来说。
在没有火轮船之前。
湖北的纺织业,哪怕技术低于松苏、哪怕棉花靛蓝等原材料不如松苏靠近殖民地海运的优势。
但凭借“逆流而上”这个“天然关税”。
湖北的纺织业,依旧还能抗的住——这就和历史上苏伊士运河修通之前,欧洲的确蒸汽机了、欧洲地区产业革命了,但是,海运不要钱吗?不要成本吗?还不是闹出来了1893年南通布反击机织布、把欧洲布压到了上海城内的名场面?
真正要改变大顺经济格局、导致剧痛的,不是松苏的那几个蒸汽工厂、也不是松苏的那几项新技术。
而是……物流成本。
更具体点,也即即将投入使用的、可以逆流而上的【火轮船】。
这,对大顺的影响。
将如16世纪,欧洲的风帆船沿着大海,来到了印度和中国。
而让曾经富庶的西域,彻底沦为了一片荒凉;曾经坐地收钱的奥斯曼,逐渐没落;曾经辉煌的阿拉伯文明,开始衰落。
在大顺,看不到这个问题的人,是没资格谈自由贸易的。
在技术不断进步之前,在火轮船和铁路开始让有先见之明的人担忧内部经济崩溃之前。
大顺,是有国内统一市场的,并且理论上也是没有内部关税和地方保护主义的。
因为,大自然,就是天然的关税。
都有天然的关税了,为什么还需要行政手段?
而现在,认识不到人类已经开始撕碎大自然的“天然关税”的人,认识不到大顺即将迎来一波比废漕改海更严峻的经济格局变动的人。
完全没有资格去染指皇位。
甚至,实际上,若不能明白这一点,实际上连天佑殿、六政府都没资格进。
昨日商业繁华的鲁西,二十年间混成了山东的经济洼地,一片萧条,乃至于一些繁华商业城市连“县志”都编不起了。
连其中到底因为什么都搞不明白,反而诉诸于什么思想的守旧、什么没有商业意识、什么投资不过临清关……这样的人,是不配在这个变革的时代,领导大顺前进的。二十年前繁华的“小扬州”,难道二十年前那里的人思想不守旧、那里的人就有商业意识,而二十年后就没有了?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有些社会存在,比如海运、比如狭小的国土、比如内部关税林立,在欧洲,是“理所当然”的。是作为理论里不需要探讨的问题的。
就像是,东北人谈及腊月,是不需要加上“天气零下二三十度”这个条件的,因为他们觉得加上这句话等于脱裤子放屁。
但是,作为一套完整的、以普遍适用为目的、以世界贸易为核心的理论,是不可以不增加各种条件。甚至于,不可以不考虑在西欧完全视作不需要着重考虑的“运输成本”的问题。
在欧洲,尤其是英国这样的小岛国,运输成本,似乎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