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果自由贸易的信徒敢在法国实施他们的有害理论,法国将至少有200万工作者失业……】
拿三的理论,绝对是有问题的。
但现实就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那被自由贸易所侵害的200万失业者,选他当了皇帝。
亦正如历史上五口通商,贸易中心从两广转移到上海后,西江航运的船夫、五岭脚夫、两粤手工业者,选出来了洪秀全、杨秀清、薛朝贵。也让被上海宁波福州取代的广东成为日后延绵不断的起义策源地。
所以,自由贸易问题,在大顺,是个不可不谈的问题。
是大是大非,是路线之争,更是手腕检验——要么,解决掉他们;要么,安抚或者缓和他们。
甚至于,哪怕对于可能的野心家而言,不理解这个问题,也就无法成事——国内市场,是世界市场的子集。而国外市场的自由贸易,并不代表世界的自由贸易格局已经形成,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口并未参与的世界贸易,是不配叫【世界】贸易的。
大顺的体量是如此之大,此时工农业生产总值几乎相当于其余之和。
大顺的人口是如此之多,此时的人口就是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
那么,大顺此时发展工商业——指的是先发地区之外的发展——的思路,能也只能是,搞出来一个个“省级中心”,吃周边、吃本省。
而这,恰恰又是和自由贸易相悖的。
理论上。
真正的“自由”贸易,是松苏地区,依靠殖民地的棉花等原材料、依靠东北南洋的粮食、依靠海运成本、依靠人口数量、依靠金银发钞权,500万人足以完成蒸汽机时代的工业化,以500万工业贵族,让3亿小农破产、农村彻底衰败、农村手工业全面瓦解、土地急速兼并。
效大英在印度故事。
极端点,逼出来乡村劣绅化、小地主破产、经营手工业的地主富农之子信共、大地主大资本家嫡子焚烧自家地契而求“尽拔己毛、令出巨子;赴汤蹈火、以利天下”的局面。
还是那句话。
帝国主义的倾销,两重问题。
小农破产、小农经济瓦解。
本国资产阶级发展不起来。
这是两个问题。
两个阶级的问题。
问题在于,小农破产了、小农经济瓦解了,可是民族资本也没发展起来,被帝国主义和买办干死了。
而大顺,现在自己就是“帝”,也没人能跑大顺来倾销。
那么,这个两重问题,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小农破产、小农经济瓦解。
老马说:【资产阶级社会,是缺乏英雄气概的。他的诞生,要靠召唤古代的英灵,利用农民和小资产者的勇气】
【资产阶级社会完全埋头于财富的创造与和平竞争,竟忘记了古罗马的幽灵曾轻守护过它的摇篮……它的诞生却是需要英雄行为、自我牺牲、恐怖、内战和民族战斗】
大顺特使的小农经济和手工业现实,使得大顺这些资产者的诞生,是依靠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起义、反抗、逃亡、战斗而得来的。最终确定了小地产所有制、商业的基本自由、产业的基本无管控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资产阶级,并没有英雄、自我牺牲、恐怖、和战斗。
从秦末开始,延续千年争取到的小地产所有制和小农经济,在法国是靠巴黎市民主导的、而在这边本来就是靠千百年的农民战争主导的。
而资产阶级,他们不但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自我牺牲的精神。
甚至,他们连古代英灵的召唤卡,都没捏在手里——资产阶级唯一能够说服农民跟他们一起干的,就是为农民争取到小农经济,正如法国那群人、和英国的克伦威尔自耕农铁骑,目的是推翻贵族庄园经济和世家大族。
但问题是,推翻贵族庄园和世家大族的这项使命,被商鞅、被刘彻、被张角、被蔡伦造纸术、被雕版印刷术、被科举制、被黄巢的天街一踏、被李自成的藩王皆戮,所完成了。
小农已经得到了小土地所有制。
而拿到了小土地所有制的小农,是反资的。
所以,资产阶级连小农都拉不走,所有能召唤的英灵卡,资产阶级一个都拿不到。
没有古代的英灵来守护他们的摇篮,正如法国那边没有布图鲁斯、格拉古、凯撒的“复活”,他们凭什么夺权?又凭什么以巴黎征服整个法国?
农民不是跟着资产阶级走,而是跟着“复活”的格拉古、“复活”的凯撒走。
只不过,93年,英灵卡在资产阶级手中,是他们召唤了上古亡灵的复活,来对抗他们的敌人,而随后他们就掐死了格拉古和凯撒,请来了萨伊、库辛、科拉尔、本扎曼和基佐。
德国、法国的经验,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部分工人和多数农民,宁可跟着皇帝走,也不会跟着资产阶级走的。
只有跟着皇帝这条路走不通后,他们才会琢磨着“养自己的孩子”。
第279章 最后的闹剧(五)
谈话的最开始,李欗并不知道刘钰的深意。
他以为,这只是个“学术”问题。
只是在讨论自由贸易的相关。
实际上,促成他刻意摘下眼罩、戴上眼镜的原因之一,就是在一战爆发前,刘钰选择了去山东修黄河。
在那之前,李欗不是没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论人脉,自己在先发地区混了这么久。
论枪杆子,自己执掌大顺的海军许多年。
论威望,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善谋者无赫赫之功,打赢大西洋一系列战斗、为大顺拿到了西非贸易欧洲贸易的,有名有功的是自己。
萧何第一功,但于后世,人所记忆者,淮阴侯。
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只是,一战爆发前,刘钰终于挑破了大顺这些年一直在回避的问题——黄河北决之可能。
跑去修河了。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文忠公曰: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之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固然说,前朝末期,出了些诸如剃发上表之类的腌臜事。
但是,盛世时候,为社稷江山而考虑的人,终究还是有的。
刘钰的嫡系其实不多,这一点朝中都清楚。很多时候,刻意回避一些人事上的问题。
刘钰的反对者、仇敌,自然也不少。
但是,哪怕说,平日里和刘钰互喷、互相嘲讽的颜李学派后人,在面对修河问题的时候,也只能支持。甚至一些人算是“自带干粮”跟着去的山东。
毕竟,黄河这件事,是大事。
这事到底有多大,那得看怎么看。
只看一波水灾,觉得也就淹死个百十万人。
实则不是的,也不能这么看。
决口是决口。
黄河是黄河。
黄河河道是黄河河道。
没有黄河河道,黄河水在华北平原上不固定,今儿去河北、明儿来山东、后天夺大清河、大后天夺小清河,那么黄河依旧是黄河,只是没有固定河道而已。
理解了“河道是河道、黄河是黄河”。
那么,也就知道,真要是决口了,那不是淹死个百十万人的“小”事。
而是会直接导致华北平原的耕地盐碱化、小农崩溃、土地退化、起义、瘟疫……
甚至于,大顺朝廷的实质上的阶级基本盘——华北小农阶级——会崩。
到时候,根本不是百十万人的事,而是可能会是一场波及几十年、影响深远的大事。
黄河问题,在大顺,一直没被挑破。
漕运没改之前,所有人都知道要出事,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要出事。
漕运改了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可以修黄河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烂摊子——挖河简单,沿途百姓、征地、山东盐业等等这些事,不是山东节度使能解决的。封疆大吏级别不够,非得上朝廷重臣;朝廷重臣级别够了,这些烂摊子事却又不想惹一身骚、更不想离开中枢。天佑殿的人没法去,军功贵族里能办成这事的能选的真不多。
最后刘钰在一战前,站了出来。
众人皆大欢喜。
李欗也把那些心思收了起来。
因为,如何能完成黄河工程?
或者说,在封建王朝,完成黄河工程,需要什么?
答:需要大一统帝国,需要六政府天佑殿和枢密院,需要各个省调配的资源粮食财政,需要数以百计的水利工程专业人才,需要数以百万计的劳役人口。总之,需要一群帝国的“保守派”,稳住帝国,不要出乱子。
至少,在修好黄河河道之前,不要出乱子。
大顺之前干过许多大事。
比如说,西南改土归流。这不可谓不大,也不可谓不需要大一统帝国。
但,西南改土归流,和黄河河道这件事,就王朝而言,终究还不是一个等级的事。
刘钰在这种时候,选拔挑起来黄河河道这个烂摊子,也颇有点“政治表态”的意思——支持皇位平稳交接、支持太子。谁闹乱子,就砸碎谁的狗头。
固然说,刘钰真正的嫡系,尤其是那种人身依附绑定关系的嫡系,其实并不多。
但是,实学派中的真正有能力的人,在这件事上,也都是持这种“保守派”的态度。
也即某种程度上的“君子群而不党”的意味。
他们是“帝国的保守派”。
换句话说,他们就是“谁坐龙椅支持谁”。
这群“保守派”,并不在意政变,只要别说搞出来那种全面反动、要倒退以至于损害他们利益的事,那么他们不在乎。
你要有本事搞玄武门,就乱三天,这批“帝国的保守派”,毫不在乎。
三天之后,你敢坐椅子,他们就敢去庆贺。
但你若没本事搞玄武门,结果搞出来个靖难什么的。
那对不起。
天下一乱,黄河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