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合着你认可的未来,认为工商业人口可以超越农业人口,所以发展工商业是对的。
但你的所作所为,却是让许多人,换了个地方种地。原本在鲁西北、鲁西南种地的,跑到扶桑去种地,他们不还是农业人口吗?
这就相对于,你说你要往南走,可马头不是朝南,反而是马屁股朝南?
皇帝这样问,若看表象,没啥问题。
但若看本质,其实也就是刘钰和大顺古儒一派的分歧。
古儒一派,是支持均田的。
并且,明确表示,“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
刘钰支持均田吗?
支持。
认可“均田是天下第一仁政”吗?
认可。
然而,刘钰认为古儒一派是对的吗?
并不。
甚至,刘钰认为古儒一派,是反动的一派。
所以,刘钰和古儒一派,一直是若即若离的关系,甚至认为这一派只是同路人,但一到抵达岔口就要先把他们干掉的一派。
皇帝此时的疑惑。
和当初刘钰与古儒一派的分歧,是一样的。
即:均田,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
刘钰,以及被他影响的实学派——实学派和古儒派,两者之间的分歧,从当初两淮盐改、再到檀香山殖民、再到扶桑垦荒,就一直纠缠不休,既合作、又各有态度——刘钰这一系,是否支持均田?
实际上,支持,甚至非常支持。
但支持的缘由是什么?
缘由是,刘钰一系,实学派一系,认为未来在工商业上。非农业人口是可以超越农业人口的,并且认为此时很多的农业人口,是“无效劳动”,三个人的地,实际上一个人也能种,并且产量不变。
然而,广大的农业人口,转化为非农业人口,需要一个艰难的过渡。
这个过渡,可能是残酷的、可能是不仁义的、可能是血腥的、也可能是尽可能保全人的生存的。
均田,是这种过渡的手段。
通过均田,来减缓转型的剧痛,使得占此时绝大多数的农业人口,在工商业发展带来的小农经济瓦解中,存活下来,至少有个窝窝头啃。
均田,是手段,而非目的。
而古儒一派,以及此时皇帝脑子里琢磨的那点事,是把均田,作为目的,而非手段的。
对古儒一派来说,均田,复三代之治,这是最终的纲领,是目的。
对皇帝来说,均田,是延续王朝统治的最佳办法,也可以视作目的。
对刘钰和实学派来说,均田,移民、发展工商、商业战争、对外扩张、参与一战等,其实都差毬不多,都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能均田,那自然最好。
若能抢夺市场——比如黄河河道问题,通过鲁西女性的纺织业,减轻了黄河河道征地问题的矛盾,而鲁西女性的纺织业,又是以逼死了几十万达卡、孟加拉、苏拉特、孟买、曼彻斯特的纺织业者为基础的,他们占据的,是原本曼彻斯特和印度棉布的西非三角贸易中的纺织品份额——那就使劲抢夺市场。
若能移民——比如扶桑、南大洋的以贵金属“隐蔽的苦力奴隶制”为基础的移民,实学派也不反对,反而着力推动,因为他们知道大顺现在无法容纳那么多的非农业人口、无法提供那么多的非农业岗位,从刘钰鼓吹的“唯生产力”论来看,移民去扶桑垦荒,也是一种发展生产力、释放每个人的劳动潜力、使得大顺的农业人口可以达到自己的劳动极限——那就使劲移民。
若需要战争、若需要扩张、若需要契约奴制度,这些人通通来者不拒。
都是手段。
其目的,就是扩大工商业的规模。
扩大工商业的规模,就意味着让更多的农业人口,成为非农业人口;让更多的唯生产力论调上“无效劳动”,成为能提高全人类总生产力的“有效劳动”。
最简单的来讲,鲁西地区,三个家庭种三十亩地,和一个家庭种三十亩地,其人类的总生产是一样的。
而现在,一个家庭种三十亩地,而另外两个家庭跑到扶桑再种六十亩地,显然提高了此时全人类的总生产力。
原本,三个家庭种三十亩地,只能养活三个非农业人口,毕竟自己要吃。
而现在,每个家庭种三十亩地,便可以养活十五个非农业人口,这不是个简单的乘法关系。
同时,每个家庭种三十亩地,更多的粮食交换,也即意味着每个家庭的消费能力提升,创造了更大的市场,卖出去更多的商品,也即可以让更多的非农业人口有事情做。
就此时来讲,实学派支持均田,也是大致一样的思路。
无非,实学派纵着分,又分出来保守派、激进派;横着分,又分出来国家派、民族派。
纵着分。
保守派的意思,是说借助均田,让转型的剧痛得以承受。按部就班,继续发展工商业,是第一要务。
激进派的意思,是说先搞均田,加强集权,靠均田之后的控制力、组织力、税收能力,拼了命的移民,照着一年大几百万移。移个差不多了,再转型。
横着分。
国家派的意思,是离着那么远,又和大西洋贸易绑定,那群人迟早效赵佗故事。而中国的事,是中国的事,天下早晚要炸,那群人怎么样,随他们去,努力把国内的事解决掉。他们只是一个泄压的手段,最终这片土地上的人还要生活在这片祖先的土地上,赵佗和咱们即便一个祖宗,将来也不是一条心。咱们生于斯、长于斯,还是为这片土地上的人,谋取未来。他们不过是添头、泄压阀,爱咋咋地。
民族派的意思,是就算他们效赵佗故事又怎么样?论起血缘,那不都是一家人吗?所以,将来“中华”到底在哪,不就是个地理问题吗?难道那些分出去的,还能反对咱们不成?所以,移民的意义,不只是个泄压阀,而是要相信即便远隔数万里、即便他们的贸易融入的是大西洋贸易圈、即便他们一部分可能改信基督教、即便他们可能琢磨着南大洋的矿我先上车后面别来了……那或许、说不定、大概还是血浓于水的。
内部自然有分歧。
但分歧之外,终究还是认可很多事是“手段”,而非“目的”。
第258章 分歧(三)
至于皇帝,虽然显然皇帝不可能分到实学派的范畴。
但至少在移民到底是【中国的泄压阀】还是【血缘族群的备份】的问题上,皇帝属于“保守派”。
毕竟,天子是天下的天子,但先有中国后有天下,中国大皇帝才是天子。即便说,天下显然包含朝鲜、越南、琉球在内,但天子不可能站在朝鲜、越南、琉球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
道理,是一样的。
包括说,大顺的百姓,会接受朝鲜、越南、或者琉球的人来当天子吗?
至少,这在大顺,是不可能的。
因为大顺的立国基础之一,就和东虏这个叛逆的宗藩有关。
而之前刘钰搞了朝鲜国、在宗藩体系内有所突破建立新型宗藩体系的原因之一,就是朝鲜的一些士大夫老哔哔“帝出乎震”之类的破玩意儿,经他渲染后,“帝出乎震”的隐藏含义引起了大顺内部极大的反感——大顺变革归变革,引起一些士大夫不满是一回事,骂骂咧咧阴阳怪气那也正常;而藩属拿着变革说大顺已亡天下、帝出乎震,东方将出天子、中国只是天子治下的天下的一部分,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可能并不在乎这些大义、法理之类的东西。但以帝王的“朴素”帝王观,他肯定是和“保守派”的想法更近。
先有中国,后有天下;而不是先有天下,后分中国。
先是中国的皇帝,然后才是天下的天子。
皇帝又不是傻子。
大顺的统治疆域实际上在此时的技术水平下,已达极限。
大顺之前参与一战,在北美和那群“北美豪强”的分离派互动,皇帝也不是不知道。
皇帝对于迁民的态度,自然也就更倾向于泄压,而最终目的还是完成本土省份的转型,达到他说的那种产业发展以致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未来。
支持迁民,是为了自身统治。
支持工商,还是为了自身统治。
皇帝又不是不知道移民的事,也不是不知道刘钰对于工商业和农业的态度,更很清楚刘钰和古儒一派在“非农业能否容纳足够的人口”这个问题上的分歧争论。
现在皇帝这样问,无非还是对未来的信心不足。
实学派的很多人,对刘钰描绘的未来,信心十足,源于他们投入到了变革中的实践中去了。劳动、战争、探索,这加深了他们对于那种“工商业可以容纳足够多的人口”的世界有更深的理解。
而皇帝,终究还是没有参与到新时代曙光下的社会劳动中,对于社会的理解,还是雾里开花的状态。
皇帝所问的问题,又提到了松苏、山东地区的移民过程,意思倒也很明确。
他相信这些先发地区,大约可以完成改革,工商业继续发展,容纳足够的人口就业。
但是,连这些先发地区——垄断海外贸易、拥有海运优势、迁民走海容易、经济相对最发达、工商业发展底子很好先发地区——依旧需要依靠大规模的向外移民,才能解决一些问题。
那如河南、湖北、湖南等腹地,真的有未来吗?或者说,真的有那种工商业发展而容纳足够人口的未来吗?
交通不便,就摆在那。海运,现在是物流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此时没有之一,也是大宗货物最方便的运输方式,更是这个时代损耗最小的运输方式。
迁民空间不足,也摆在这。陕西最起码还可以垦蒙、西域。而如湖南、河南、湖北、安徽等腹地地区,周边省份的人口密度未必比他们低,他们又能往哪迁?
市场不足,这个问题更严峻。先发地区自身的原材料,加上海洋运输的原材料,几乎可以满足整个世界市场的需求。
似乎,这些也可以归于土地问题。土地不足,使得内部几乎没有什么市场,至少是非常狭小的。而本土的手工业过于发达,土地不足逼迫下的小农经济牢固无比——这就是逼出来的,耕地多的如北美,也不是没有家庭羊毛纺织业,但最终被冲垮的过程并不是到难以忍受的剧痛的程度。以至于垮掉之后,在反英运动中,才出现了鼓励“男耕女织、不用英国布”的运动形式——而耕地不足的内地,自耕农以下的,显然拿不出足够的粮食去交换布匹等,只能选择男耕女织的形式。
甚至于,我知道新的宽幅布,真漂亮、也好看、裁衣服也简单。可是,我买不起啊,又不能光腚,没办法,只能自己家种点棉花,让老婆在家里把棉花纺成纱线自己织布以遮羞。
说到底,大顺是个传统的封建帝国。
各个省,都是帝国下的一部分。
总不可能学英国的爱尔兰模式,爱尔兰只能放羊为英国提供羊毛一般,让湖北地主自行圈地种棉花满足松苏的纺织业需求。
种植经济作物的后果,是可怕的。满清末期,因为鸦片的“经济”价值过高,直接导致了蔓延全国的大规模饥荒。
山东一些地区转型种植经济作物,比如花生、烟草等,前提是山东靠海。海运成本极低,而大顺的海军又掌控着从日本到南洋的粮食。
而如河南,就现在的交通状况、运输能力、物流成本……指望吃海外的粮食,那也实在过于不现实。
大顺现在的粮食问题,有点和苏联七八十年代的粮食问题的一方面有点类似。
大顺有没有粮食?
有,怎么可能没有呢?
日本、朝鲜、南洋、暹罗、印度等,都是大顺的是势力范围,他们都能粮食出口。甚至连人均不如大顺的朝鲜,凭借还米制这种官方高利贷,官方上和大顺之间的贸易中粮食也是大宗。
甚至,包括北美西海岸、枫林湾周边地区,那也是上等的小麦产地。
粮食,多。很多。
问题在于,生产的不少,但是稀烂的交通、物流状况,根本无法让生产的这些粮食去该去的地方。
比如说,大顺现在有钱吗?
很有钱,不缺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