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定要弄清楚,等到第三次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土地集中的目的,是因为这一场工业革命,需要几亿人甚至十几亿人的劳动力。
而现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夕的大顺,不能、也不需要考虑劳动力问题。
所以,只剩下了“纯粹的生产力”问题。
而既然是纯粹的生产力问题,从汉代的高炉铁耧车、再到唐朝的曲辕犁成型,再到大顺华北地区两年三熟制开始普及,实质上的亩产已经无法有效提升了。
理论上,化肥之前,搞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也可提升亩产。
但,就大顺这河流条件,说句难听的,黄河、淮河、洪泽湖、大运河……这些问题,你啥资本啊,你能搞成这样的工程?
生产力的提升,有两种理解。
一种,是人均生产效率提升,原本的土地需要更少的人,而“多余”的人,或者去北美垦荒增加总生产力、或者进工厂增加生产力。
而另一种,就是大顺这种。工厂容不下这么多人、北美垦荒的成本太高,那么生产力的提升也就只能体现在亩产上。
但显然,现在大顺的亩产已经极限。除非是种植经济作物,或者是两淮草荡地、东北平原荒地这种,否则资本买地以工业资本逻辑,改良土地、兴修水利、提升亩产,基本上不现实的。
除非,这资本能牛到,自己干淠史杭工程、自己能干淮河水道工程、自己能干黄河河道改造工程。
而显然,资本能牛到这种程度,必然能也只能是国家的资本。
另一方面。
伴随着海量白银流入大顺,实质上,大顺的白银,在缓慢贬值。
而大顺的改革,又在逐渐减轻“按亩税役”的问题——主要是大顺现在的工商税、垄断专营利润、对外贸易关税等,使得大顺不需要全力压榨农业——这也使得大顺的土地,有明显的升值倾向。
按亩役税,会导致地价降低。
后世三提留、五统筹的时候,一些开荒地,白给人种,都没人要。
大顺的按亩役税倾向——历史上的摊丁入亩,也算其中之一——使得土地的价格被压制了。
但现在,因为运河被废、黄河即将换河道等问题一一解决,按亩役税的倾向显然在降低。
最简单的,大运河废了,维护运河的劳役、或者募役钱,理论上就可以取缔了。而维护运河的劳役、募役钱,基本可以视作按亩征收。
这两种情况加在一起,土地的购买欲望,显然会明显增加。
而本身,土地、尤其是私有制下的土地,是最保值的资产,没有之一。
这不是说,大顺这边封闭落后什么的。
约翰·劳在法国搞完那件事后,整个法国都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法国也觉得,土地是最保值的资产,没有之一,甚至间接推动了重农学派的发展。
这,是个现实。
甚至,是非常市场的经济思维。
和念经、什么民族性、什么封闭愚昧什么、什么农业文明海洋文明,吊毛的关系都没有。
而这个道理,大顺这边的人会不知道吗?
《红楼梦》里,秦可卿托梦凤姐,让凤姐干啥?
【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
田庄、地亩,那才是最保值的资产。而不是别的玩意。
秦可卿都分得清啥是富贵、财产、金银;啥是资产,啥是保值避险的最佳选择。
大顺曾经喊均田,真的能均吗?
别说大顺,就是满清,万历年间的盐政改革后的可世袭的盐票,难道不认?
换皇帝是换皇帝。
不认地契,那可就不一样了。
换了皇帝,只要统治那一套不怎么变,地契就得认、就得可以买卖。
为什么颜李学派,在解决土地问题的思路上,刘钰说,王昆绳的“惟农有田”论,就是封建王朝的均田思路巅峰了?
因为,惟农有田的前提,是王源认识到,工商业的发展不可遏制了。而且本身他又是支持工商业发展的。
支持工商业发展。
却又无法解决土地私有制下商人买地的兼并问题。
于是,王源才借助“士农工商”和前朝的身份制度,琢磨出加强身份制度、不准商人买地的思路,也即惟农有田论——这里的农,是一种身份,而不是职业。
当然,王源最终也是卡在了“怎么才能做成”这个“做”的问题上。
他的思路,只能说,温和,不敢来大的——给私有土地加税,给官田降税,倒逼农民把自己的私有土地,都投献给朝廷。这源于前朝的士绅优免下的“投效”这个历史,而王源的思路,把前朝的这种“投效”扩大,让朝廷成为唯一的“优免”者,那么按照前朝疯狂投效士绅的状态,岂不是大家疯狂投效朝廷,几年不就完成了土地的全部国有化了?
总之,这个“做”的想法,只能说,挺幼稚的。
而现在皇帝谈到货币改革、小农问题、工商业积累金银速度太快、兼并危机等问题的思路,某种程度上,也是脱胎于类似“惟农有田”的思路。
或者说,脱胎于“士农工商”的身份等级制度。
毕竟,【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或者说。
这和刘钰的想法、和法国的重农主义杜尔哥的改革思路,是类似的。
即,披着封建的外衣,完成资本主义的前期发展,是可行的。
法国的重农学派,证明了这一点。
刘钰的诸多改革,修路废漕专营垄断海外贸易大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皇帝现在提出的一个思路,似乎,也可以归结为这一种。
靠着浓厚的封建外衣,和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头脑的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给刘钰提出了一个想法。
“朕所言,王谢燕、百姓家,故不能大道既行,而至大同。但如卿所言,谓之小康,当无问题。若能百姓小农皆用化肥、蒸汽机抽水,则天下可无饥馑。”
“但朕也清楚,若行这些事,非得爱卿变法的地区,方可大兴。”
“然而就像朕刚才所忧虑的货币改革、小农被兼、商人买地等问题,这些问题,又实难解决。”
“而若均田……此虽正道,亦确实为天下第一仁政。只是……爱卿也清楚,这件事,做不成。”
刘钰心道,那是你做不成,或者说大顺王朝做不成。不代表这件事做不成。
但心里虽这样想着,却还是称赞皇帝说的对、说得好。
然后皇帝便道:“我读爱卿所著经济书,以及思索过去卿之变法……朕在想,既说王谢燕飞入百姓家,是要飞入三万万百姓家。”
“那么,能不能先飞入三五千万、六七千万百姓家呢?”
“这些年来,一直有内外之分。关东、松苏、南洋等地,六政府虽管却不如其余地方……”
“那么,能否严控籍贯,内可去外、而外不可去内。”
“以山东、江苏之六七千万百姓,继续行变法事,不抑兼并,使失地者流于关东、扶桑、南洋,发展工商。”
“籍贯于此几地者,不得入内买地、买屋、租佃等等。”
“以卿之见,依靠这六七千万人口、关东南洋的粮食、印度的棉花、徐州台湾的煤、关东直隶的铁、海外的金银……能否完成卿所谓的工业发展?”
“简单点说,靠这六七千万人口、和煤铁棉花金银、自东瀛到欧罗巴的市场,能否发展起来,让蒸汽机、硝石肥等,便宜廉价到足够将来飞入寻常百姓家?”
皇帝是这样说的。
而在刘钰听来,这句话浓缩之后,就是“不依靠国内市场,只依靠海外市场,能否靠先发地区的大几千万人口,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
如果说,这是个技术问题,那么,应该讲,这是没问题的。
这种事,就算做成了……非要类比,似乎那就是蓄奴州、非蓄奴州的命运,最终是要打东西战争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经济基础、经济模式、土地制度、原材料产地等的区别,使得这种类比是绝对不对的。
与其说那种类比。
倒不如说,这么搞下去,更可能的,是“巴黎征服了整个法兰西”、“彼得堡一城干全俄罗斯”的模式。
问题是,皇帝不可能不懂政治。
也就意味着,皇帝不可能不明白这里面可能的问题。
而皇帝却丝毫不提,仿佛这只是个“技术”问题。
这,不免让刘钰有些警觉。
皇帝瞟了刘钰一眼,缓缓道:“爱卿以为,此事可行乎?可成乎?”
“朕亦知,此事治标不治本。但朕也言,大道不行,朕也没想着能治本。”
“甚至,此事,若搞不好,还是饮鸩止渴。”
“朕之所以这么办,是担忧工商业积累金银甚多、甚快,而至兼并太速。”
“然而这么做,却又是饮鸩止渴,等同于朕在加速工商业发展,加速其积累金银之过程。”
“但朕觉得,这化肥、蒸汽抽水机等,便是饮了鸩毒后的解药。只要鸩毒发作之前,将解药做出,那么便先饮此鸩酒,似亦未尝不可。”
第254章 鸩酒、解药(下)
饮鸩止渴,和竭泽而渔,并不太一样。
于治国上,饮鸩止渴,更多的是指明知道日后的危机,但为了一时急用,不得不主动埋下这个危机。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王朝中后期,开始玩饮鸩止渴的套路。
比如刘钰两淮盐改之前,万历四十五年,袁世振的盐政改革,那就是标准的饮鸩止渴法,而不是竭泽而渔。
袁世振的改革,等于一次性打包出让了食盐这等国家经济命脉的收买运销之权,并且可以世袭。
好处是,在万历四十五年这个风雨飘摇的节骨眼,筹到了盐税。
当然,坏处是,连改革的袁世振也很清楚,一次性打包出让食盐的收买运销之权,日后必要出大麻烦。
只不过,饮鸩止渴者的想法,无非两种。
一种,便是王八蛋才活二百年呢,相信后人的智慧,能解决这些麻烦。
另一种,便是先把毒酒喝下,不喝就要渴死。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说不定毒发之前,就能找到解药呢?若能吃了解药,那岂不是还白白的嫖了一杯酒?
现在皇帝说的这番话,需要先弄清楚,皇帝说的鸩酒,毒性到底发作在哪?解药,又是针对什么的?
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就很容易出现理解上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