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22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狩猎,并不只是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的“浪漫”。

随行的原住民向导,告诉了这支迁徙的队伍一个事实,那就是落基山脉的河谷区的原住民,会采集一种食物。

这种食物,中国人当然很熟悉。虽然当地的原住民不可能按照华人的叫法称呼这种植物,但是读过书的人很清楚这东西是什么。

菰米。

“浪漫”到那是周天子的“六谷”之一。

欧洲人肯定是不吃这玩意的,估计他们可能都没见过。

但中国人,而且吃过很长一段时间,是能上天子餐桌的。直到宋代水稻技术大发展后,这东西才渐渐淡出了粮食的范畴。

《周礼》言: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梁,雁宜麦,鱼宜菰……凡王之馈,食用六榖。六榖者,稌、黍、稷、梁、麦、菰。

《礼记》亦言:蜗醢而菰食雉羹。

这玩意后来被真菌感染后作为蔬菜,叫茭白。而能种这玩意的地方,宋代之后基本都能种水稻,也怨不得这玩意儿淡出了主粮的行列,被从六谷中除名。

随行作为向导和前期从东海岸穿行回来的测绘队成员,说河谷、湖泊地区,有很多的菰米。

当地的原住民,除了狩猎之外,也会大量采集菰米作为食物。并且他们已经有了陶器作为储存菰米的容器,也会舂米了,看着他们倒似乎的确看到了殷商之前人的生活。

这是欧洲人所不能理解的、当大顺读过几年书的人看到当地原住民吃菰米时候的感觉。

配合着胡编乱造的“殷商后裔”的故事,总会产生一种交错时空的错觉,仿佛《周礼》那个时代,至少在菰米上,这里的风格竟比本土更近。尤其是这里的原住民,也确实是“鱼宜菰”的。

菰米的数量极多,多到只要有水的地方就大片生长,只要撑到秋天,今年冬季的粮食肯定不缺。

而春夏季节,大量的野牛等动物,会在草原成群结队地奔行。六百多号人,应该也饿不着。

水里更有数不尽的鱼,因为从没有人大规模捕捞过,所以这里谓之用瓢来舀鱼也大抵不差。

话是这样说,也几乎可能是都是事实。但实际上,这并不意味着生活简单,而是意味着或许饿不死,但生活一定艰难、劳动量一定极大。

因为不单要修堡、垦田,还要在完全没有存粮的巨大心理压力下,完成这一切,其中艰苦,只要想想便可知矣。

最关键的是,这些迁徙的主要劳动力,都是中原地区的人。

许多年以来的中原生态崩溃和人口爆炸,使得他们的意识已经固定:手里没粮,肯定要饿死。

他们已经无法想象,在广袤草原和百万年无人打渔的河谷湖泊里,有多少可以吃的东西了。

这里,不是灾年时候,青黄不接季,为了一棵榆树上的叶子,就能杀人抢夺的地方了。因为榆树叶子,比柳叶好吃的多,至少不苦,那是足够爆发为了保卫自家的榆树和外来爬树摘叶子的人发生流血冲突的“物资”。

终究,社会意识落后于物质现实。

这些记忆了太多灾年记忆的中原人,对于缺粮的恐慌、对于物产丰富到其实不种地这六百多人真饿不死的不理解,使得领队面对这种认知和意识,必须要发挥出极强的领导力。

千万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恐慌,一旦出现了恐慌,那么必然就会有人振臂一呼,返回枫林湾。

这种恐慌,可能是被野兽吃掉、可能是断粮、可能是一场天灾或者风暴。

三十斤肉干糖类和其余高热量的食物,并不足以支撑全部的迁徙路程,是以从一开始,边走边捕鱼狩猎、还要保证每天行进速度的考验,就已开始。

好在大顺之前派出找金矿和寻找跨越山脉山口的测绘队,已经完成了非常关键的探索和测绘——他们找到了超越山脉的山口,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口,也是将来如果要修路或者修驿站的必经山口。

出发大约一个月后的夜里,营寨安扎完毕后,迁徙队的首领和测绘队的向导们,在油灯的光亮下再一次展开了简陋的地图。

测绘队的人指着一条河流道:“沿着这条河走,再走十天,就是山口了。过了山口,再往下很近,就有河流。”

“当地人吃河谷的菰米、用河谷的芦苇做弓箭,是以称之为弓河。这并不是说这条河蜿蜒曲折其貌如弓,类似弓步之理解。”

“从弓河往下,有一处大拐弯,当地人称之为‘胳膊肘’。那里土地肥沃,我见白杨丛生,数目笔直,又砍了几棵树看了看年轮,看起来并无早霜寒冻之灾。若有的话,树多有疖子,且年轮怪异。白杨既生,种麦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而且,那里远眺,可见雪山。颇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意。向东,顺河而下便可一路抵达东海岸;向西,站在河边就能看到雪山;西北便是将来修路必要经过的堪比剑阁的山口。将来若真成城,可谓之新益州。”

“只要过了山口,一切就简单了。河里鱼类极多,且顺流而下,砍树为舟,便简单许多,也不甚疲惫了。”

“最难的,还是这十几天时间。只要跨过山口,一切好说。”

测绘队的人手指点在测绘队此番最大的“功绩”上,那座跨越山脉的山口处,被视作日后修路驿站的必经之地。

此时这里已经很明显能看到远处的雪山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即便离着百余里,也能看得清楚。

这已经引发了迁徙者的一些恐慌,终究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平原区,根本没有见过雪山,很难想象跨越雪山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即便说,这一次不需要爬雪山,只是过山口,但恐慌的情绪已经蔓延。

迁徙领队的人,小时候也没见过雪山,也是华北的百姓。但他年轻的时候跟着刘钰去过西域、跨越过阿尔泰山的山口,对此倒是并不惊慌。

只是,这些迁徙者,既不是训练严苛的当年的青州军。

亦本身对于朝廷骗他们,又拿他们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的事,颇有怨气。

若是处理不好,恐要出事。

领队看了看地图,无奈道:“总归这些天狩猎捕鱼,粮食干肉的消耗并不多。既是要穿越山口,那就要加快速度,越快过去越好。只要过了山,豁然开朗,见了草原,一切就好了。”

“你给我交个实底。过了山口,食物能保证?若能保证,这几日就要加快速度,吃存粮,尽快越过山口。”

测绘队的向导郑重道:“敢下军令状。只要过了山口,一切就好了。即便说运气极差,遇不到携带肉干追猎猎物的本地人,那里的猎物和河里的鱼,保证这六百人的吃喝,不成问题。”

第228章 迁徙路(十)

领队再三确定后,又看了看简陋的地图,仍需要艰难地下决心。

一旦越过山口,存粮耗尽,一旦吃的方面出了问题,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不是军队。

可即便是军队,也知道若无存粮,必要兵变营啸的。

在这关头,测绘队的人又道:“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天意。当地人说,那个山口,时不时会发生雪崩。万一出了雪崩,山口被堵住,那就是天命不允。跨越山脉的事,真就得等三五年后,枫林湾发展起来后,才能跨过去了。”

“但若天命允了,只要过了山口,豁然开朗。顺河而下,一日五六十里绝无问题。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拿出胳膊肘河湾。”

领队沉默一阵,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等着人散去后,并不信神佛的领队,还是拿出了火绳做香,取了一壶酒,浇在地上,冲着远处雪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嘀嘀咕咕地祈祷着这一次能够顺利。

最终,下了决心,下达了命令。

从明早开始,暂停一切捕鱼狩猎等活动。

之前随队前进的退役散兵和毛皮公司的本地猎手们,组成先遣队,前方开路,确定山口情况。

后面的大部,每日早晚吃一次饭,全靠肉干和糖顶着,一定要尽快穿过这片山脉。

命令下达,队伍的行进速度增快了许多。

而随身携带的粮食,也肉眼可见地减少,夜里宿营的时候,恐慌不安和怨气叠加的不信任,也在每天积累和蔓延。

篝火旁,王龙王彪两兄弟,咀嚼着坚硬的肉干,小声嘀咕着他们的不满。

兄弟四人,两个留在了枫林湾那里的村落,最大的和最小的在名单上要迁到山脉以东。

兄弟俩都结婚了,心灵手巧能织布的老婆,全都留在了那边。一路上熬过了漫长海上艰苦旅途的老父,也留在了那边。

唯独兄弟两人,跟着队伍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迁徙。

“哥,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咱这一路,可是看了不少的平地。河里有鱼、林里有兽,我看便是再装几千几百个村子的人,也装得下。”

“放着好好的地不垦,为何非要跨越这大山?去山那边?”

面对弟弟的疑惑,王龙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看着满天的星星,久久不语。

许久,才道:“真的假的,我哪里知道呢?只是如今都这样了,不听也得听。这几日走的都是山路,哪里如老家,全是平的一眼望不到边?”

“朝廷的事,老爷们自有想法。说是要修黄河,咱们就得迁;好容易来到这,又说要过山。谁知道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王彪小声道:“哥,那你说咱们这和被抓去当兵,有啥区别?我都不会用枪,肩膀上还背着个枪。又要离了老婆孩子爹娘的,可能还得修卫所堡垒,那这咱们这不就是等于被抓来当兵了?我不想当兵,我只想好好种地。”

王龙心道,良民百姓,谁愿意当兵?这些年朝廷在中原多有招兵,可招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么是灾民、要么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但凡家里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谁肯去当兵?

如今看来,他只觉自己真是被朝廷骗了。说是迁民,可到头来这不是和当兵一样?而且还是当卫所兵?

到了那边又得种地、又得盖房子,还得走这么远的路,还得把家里人压在那也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本来刚来这边的时候,王龙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确确实实气候不错。

确确实实到处是树木。

确确实实有平原、有水。

也确确实实看起来能种地。

一开始苦是苦一点,可最难熬的海上路途已经熬完了。只觉得凭自己的力气,好好干上几年,家里百十亩地、养上几头牛马,那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

连当初最反对迁走的老父亲,在前一阵心都热络起来,准备到了春天时候好好把麦子种下,还商量着收完麦子盖自己家房子的事。

哪曾想,几天之后,自己和小弟就被征召,不去不行。

虽说老婆孩子有家里人照看,那边也说最多三年就能团聚。

可本以为最难熬的日子已经熬完了,突然得了这消息,结果还得继续走。而且一走这就是这么远,牲口身上驮着的都是种子,又不准吃。

他这心里如何不慌?

种子种到地里,便是神仙来了,也得春种秋收吧?

在枫林湾那边,最起码仓廪看得到,里面积存的粮食看得到,时不时还有船来,至少不至于挨饿。

可现在,当真是前途未卜。

人对未来未知总是充满恐慌的,即便远迁扶桑和过去的日子一刀两断,也算是一次踏足未知,他忍过来了。但现在,本以为已经看到未来好日子的他,又得开始新的迁徙,而且还是明确缺种子的地方,这种恐慌是难以想象的。

朝廷有钱,这一点王龙大约知道。所以他知道,但凡要是能用钱买到种子的地方,朝廷大抵不会让他们携带种子上路。而连种子都弄不到的东西……那得是什么样的可怕地方?

枫林湾不同。

枫林湾二十年前也没有种子、没有存粮、没有房屋、没有市镇。

但这一切,他都不曾经历过。

他来到枫林湾,虽然陌生,但却熟悉。

至少,这里有市镇、有粮食、有种子、有土地、有农具、有牛马……陌生是和故乡不同,而熟悉却因着这一切而熟悉起来。

现在,完全不同了。

走的是山路,看得见雪山,他从未见过雪山。见过雪,但却未曾见过极高的山。听说泰山很近,当然距离他的老家也确实不远,但他依旧没见过。可即便听闻天下第一山的高山泰山,也不曾听说上面终年积雪啊?

携带的是种子,他这辈子至今为止过的还好,并未经历过逃荒迁徙。唯一一次迁徙,就是越过茫茫大海来到了枫林湾。可即便是枫林湾,他来的时候,也没有携带明确不准吃的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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