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22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权力,意味着要有经济分配权,否则谁吊你?而经济分配权,就是故意制造出来的草场地的每隔几年的重新划分、公地的集体使用、公地资源的不得归私等。

以这里的物质条件,诸如草场地、烧柴林地、集体林地等东西,理论上其实是没必要存在的。

和大顺本土那种,物质条件不允许,根本无法存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是以,这边还是强制增加了一些政策规则,靠政策的主管能动性,强行在物质丰富到有的是草地的地方,强行划分出村社的公地和草场重新分配等权限。

用于培养集体的社会意识、去掉千年私有制入脑导致的“要么是我的、要么是你的”这种认知,让他们明白除了“我的”、“你的”之外,还有种东西叫“大家的”。

草场地迟早会分配不公,迟早会出现亲疏远近,到时候怎么办,那就需要村社的人在斗争中成长——理论上,让媳妇在村长门口,跳着脚骂做泼妇状,那也是一种斗争。

不过这种斗争,就是将来的事了。于现在,新来的移民,并不会想这么多,而是琢磨着怎么尽快把自己的家园搭建起来。

即便是当初闹着要上吊、要抬棺材、最终被儿子们绑在车上推到船上的王成,在经历了物资、最起码燃料物资的极大丰富之后,也是收起了那些怨气,晃悠着和私塾先生一起来到了他们家族将要定居的村落。

说是村落,现在其实啥也没有,只有一处用木头和石头标记出来的中心点。

男丁们要在冬季,完成简单的窝棚搭建,争取明天春播之前,有个住的地方。

王成这回终于相信了,这里的土地的确是多。

或者说,终于相信了,在四季分明、雨水充沛、且气候比较适应的温带地区,真的有这么大片的土地无人开垦。

看着儿子们和其余男丁一起在那砍树、挖坑,他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勤恳的自耕农理所当然的举动,要去帮忙。不过很快,就被年轻人给劝回来了。

说是劝也好、说是骂也好,都差不多,大致就是不要来添乱。

比如抬木头,这需要一个双数的人。而且要求配对的人,体力要差不多,否则的话,那就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更有甚至甚至可能出事故。

私塾先生倒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他也是按照这里的规矩,并未参与这场建设新家园的劳动。毕竟这个村落和他没有关系,垦出来的地,也和他没有关系。

看着在那唠唠叨叨、指挥指挥的王成,私塾先生便道:“老哥,你还是歇歇吧。人家自有农正之类的官员指挥,你又不懂,在这里不过是添乱。”

“这里人各尽其职,男女各有分工,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那日我在去你家喝酒,劝你把东西都卖了,你还骂我来着。如今看到这里,也知我当日所言非虚吧?”

“只要肯干,地有的是。地主是当不成的,但你若有猪八戒给人做女婿时候那样的力气,便是自己能垦耕种收三四百亩地,也没人管,甚至巴不得呢。”

王成下意识地骂道:“你才猪八戒呢!”

可骂归骂,也隐约觉得很多想法是要变一变的。

在鲁西的时候,自耕农的梦想是啥?

如果非要说有梦想的话,肯定是将来有机会多买地,混成地主。

这是社会问题,并不是个人的问题。意识、道德、法律等等,都是要维护现有制度的,大顺的制度就是那样的,土地私有加可以兼并,当地主当然是自耕农的梦想。

否则还能是什么?

放着自耕农不当,去当工人?那真是脑子被驴踢了。至少现在,这么想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只不过,到了这里一看,即便王成没学过经济学、或者政治经济学,却也知道,私塾先生说的没错。

在这里,当地主是别想了。

地有的是,没人愿意做佃农的。

况且,这里的土地买卖,也很麻烦,有几分隋唐时候的影子,牵扯到永业、私田、以及畸形变种的还田制等等。这几日跟着“房东”聊了一些,多少知道了一些这里的道理。

是以在这里,至少二三十年内,如果朝廷一直延续这种政策的话,那么当地主是不可能的。

因为地主是和佃户、长短工共生的。没有光芒,就没有阴影,反过来也一样。

只有土地、没有佃户和长短工,也就没有地主。

如今虽还未经历过一次完整的春种秋收,但是看到这里广袤的土地、适宜的气候,以及并不是想象中那种“豺狼满地、虎豹横行、冬天撒尿也得用棍敲”的场景。

王成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当然,主要是来都来了,就像生孩子一样,既是生了,也不能塞回去了,那就只能充满希望。

来时将近半年的时间都在海上漂泊,又经历了许多风浪,深知回去是不可能回去了,于是也只好充满希望。

回骂过揶揄他的教书先生,王成忍不住又问道:“兄弟,若朝廷说话算话,这自然是好地方。”

说罢,他伸出苍老且布满老茧的手指,捏了一把土,在手心里使劲儿攥了攥,道:“这土真的好。在这里种地,确实是好地方。可我就觉得这一年,过的像是做梦啊。你说,这么好的地方……怎地朝廷会让我们来?我就是不敢相信这个。”

“理儿在那摆着,官官相护不提,只说皇帝还有三五门穷亲戚呢。这么好的地方,我是真不敢相信朝廷会让我们来。”

私塾先生嘿了一声,无奈道:“老哥,你让我说什么?怎么说?”

“我说道理很简单。”

“朝廷真的觉得,黄河可能要北决。”

“于是朝廷真的想修黄河。”

“朝廷又不想把你们都屠了。于是让你们迁徙到这。”

“这道理很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你们就是不信,你让我怎么说?”

私塾先生也很无奈。

大顺固然是封建王朝,但算是不怎么过于操蛋的那种封建王朝。从历史上来讲,1683年前迁界禁海的满清,那就是封建王朝之屑。

问题是大顺并没有干过这么坏的透顶的事,故而大顺这边的人,会认为迁徙黄河河道是件很麻烦的事。

没经历过,所以也就无法理解私塾先生说的“朝廷又不想把你们都屠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大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很多制度性的压迫,也是根深蒂固。

最简单的大运河问题,保漕不保田、旱季争水济漕、雨季放水淹田保运河的事,大顺年年干。但相对于私塾先生说的可怕的“为了修黄河,直接强制连杀带屠地弄出十几里宽的无人区、迁界修渠”这种事,终究还是超脱了此时大顺自耕农良民的想象范畴。

如今王成按照他所理解的“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轮到我们”,来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找理由,并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大顺的社会平日是什么鸟样,或者说,土地私有制和极端排他性所有权下每个人都是其余人的敌人、其余人都是自己的敌人这种状态下的大顺百姓,很自然地会想到简单的道理:这么好的事,皇帝都还有三五房穷亲戚呢,为啥这等好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而私塾先生的解释,也真的是很无奈:其实,真就是朝廷既想修黄河、又不想把你们屠了。真就这么简单,没那么麻烦。

当然这个屠,不能说是没理由的屠。

真想屠的话,也很简单:就强迫迁徙,不考虑安置。那么肯定会反,反,则就有理由屠。

私塾先生读书不算多,也没经历过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的迁界禁海。

但基本的史书还是看过的。

别说这些小农,就是功勋卓著的士兵、军团,为了省钱,不也是说屠就屠?屠百姓,那不比屠那些立了战功的军队容易的多?

所以他能给出的理由,也真只能是这么直白:朝廷里有人还是讲一点仁义的,不想屠百姓而已。

这个道理是如此简单直白,以至于王成虽然不想相信,但琢磨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法反驳。

“那你说,朝廷说以后就定准了八而税一,前五年免税,且除国课之外再无其余摊派,这事做不做的准?”

对于征税要干什么,王成缺乏基本的认知,比如想到诸如什么养军、修河、筑路之类的合理的事,都得靠税。

但是,长久以来的意识,已经让他对征税这件事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了。

交皇粮,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为什么要交皇粮?

因为要交皇粮啊,所以要交皇粮。

私塾先生想了想,说道:“这事,我相信。其实,我是盼着这里交皇粮的。倒不是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要说起来,交皇粮未必是件坏事。”

“你得知道,这里交皇粮,意味着这里的学生,就有资格科举、考实学、进国子监、甚至中举人考状元。”

“我怕的就是,这里不交皇粮,朝廷只把这里做羁縻地。亦或者,只是为了迁民有个去处,而不是只能做流民饿死。”

“真要那样……并不是好事。正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出人头地的事,前提就得是朝廷真把这里看成天朝内地。”

“你看我,读过几年书、教的十几年开蒙,也被迁到这里。总归,朝廷还是希望这里的百姓,不忘万里之外,亦要书同文、车同轨、乃至大义隔海而相同。”

“识字,总是好的。即便说将来这里举人名额不多,可我想着,读书识字总不是坏事。”

“我不种地,但我教书,故而一些事,你们未必看得清,我却多少看的明白一些。”

“朝廷让这里行八一税,其意便有复‘周礼、学校’之想。”

“以往各地书院、州县学堂、义学等,何以维系?靠的是学田。”

“学田免税少赋,租佃出去,以租子助学。”

“而如今,朝廷在这里,是要行学校制的。不再允许有免税的学田,而是从皇粮八一税里拨出来办学。”

“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算有学田,你会来租佃吗?既是这样,那么就从根上断掉。”

“依我看,这是好事。”

“而且,也足见朝廷并不想将这里做羁縻地,而是欲为直辖郡县地。否则的话……若只是为了迁人过来,我这等人,那便不必来的,来了也是浪费朝廷钱财。”

“若只为迁民而解黄河之困,何必还要征税、办学,甚至连我这种教书的也要占船上位子给送来?”

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视角。

自耕农的视角,和跑到这里继续当教书先生的视角,自是不同的。

私塾先生是秀才,但也就是秀才而已。

范进没中举之前,也是秀才。

大明晚期,顾炎武就感叹生员都大几十万了。到大顺,生员百万亦差不多。

私塾先生这种秀才,在大顺内部很是普遍。

这种普遍,指的是他们并不脱产。

教书开蒙,也是劳动,也不是脱产。

而只要不脱产,那么就不至于变成脑子不好使的人。

脱产,使人魔怔。

劳动,让人清醒。

私塾先生既参与社会劳动,又读过书,多多少少还是能分清“学田助学”和“中央拨款建学校”的区别。

虽然,在大顺,后者一般是“复古派儒生”最爱念叨的:学校、六官、周礼、拨款、十税一等等。

也虽然,王家庄的私塾先生和复古派儒生八竿子打不着。

到相对而言,他还是更喜欢中央征税拨款办学校的“复古”模式,而不喜欢“学田租佃租子助学”的模式。

他既进过学,多少也知道免赋少税的学田,里面有多少弯弯绕。

学田始于北宋,发扬于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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