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你们懂几何学和测绘,却不懂六分仪的使用?”
“呃……”
刘钰略微有些尴尬。
现在看来,李过当年留下的遗产极为丰厚,远比他想的要丰厚。
只不过人亡政虽未息,却无人知道怎么把这份雄厚的遗产化作力量。
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顺的炮术还不落后,可是除此之外,这些武德宫的生员要么是去当军官,要么是去当文官掺沙子,并没有组建一支新式的海军。
再多询问了一些,联系了一下他熟悉的杜锋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了。
白令他们想的,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杜锋那样的生员,几何学是懂的,《测量法义》也必考,但是更为系统性的海军知识就从未接触过了。
底子是有的,所差的,比如六分仪的使用、风速测量、星图识别这一类的东西,测量法义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学应用技巧。
看来课程可以考虑精简一下,以实习为主?
既是这么说,其实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但凡能考入武德宫的,几何学和三角测绘应用必然合格。
那么……是不是可以从老五营的良家子里,挑一批今年的落榜生?
他又仔细地询问了一下白令等人,知道了军舰上分为军官和士官。
如厨师、炮长、木匠之类,和舰长的成长路线不是一条线。
可以用那些老五营的良家子里的落榜生,担任实习士官?而让武德宫的生员,担任实习军官?
上三舍在京城,营学也是三舍制,杜锋这样的属于是父亲有勋功而自己又非是老五营世兵出身,可以直接考。
营学三舍制里能有资格考武德宫的,水平虽然差了点,但应该也足以担得起实习士官的重任了吧?
想了想武德宫考的那些玩意,当初他就和同窗吐槽过:要么是元帅该学的,比如孙吴司马六韬;要么是精兵,骑术枪法箭术……就不是中层军官。
如果是要办海军的基层军官学校,既不用学孙吴司马穰苴,也不用学骑术枪法箭术。
考试的侧重点,就该放在几何、测量、算术、逻辑思维应用这些方面。
没考上武德宫的,可能这些东西很强,但是别的东西不行,没做到全面发展。
这些人里面,肯定是有人才的。
可能骑术不佳,但骑术不佳很明显和会不会算三角函数测纬度没有必然的联系。
吃过了饭,送走了白令等人,刘钰仔细琢磨了一下,确定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
所以,这一次出题,要出两套题。
第一套题,选候补军官。
第二套题,选候补士官。
武德宫新一届的学生,只用第一套题。
营学里的落榜生,先用第一套题选出人才,再用第二套题,选出次一点的充任候补士官。
十二万户老五营良家子,能入营学上舍的,怎么也有个几百人。
想着白令等人说的话,刘钰忍不住嘀咕一句,他把后世的义务教育水平当成了现在的目标,自己的脑子也是有点问题。
“靠,这遗产还真丰厚。合着大顺这些年,是守着宝山哭穷?还是皇帝把脑子都用在搞平衡上了?”
“泽被后世啊。”
第137章 良家子
这些丰厚的遗产,可以说是属于诸夏的,也可以说是属于李家的。
既皇权至上,后者的成分自然就重一些。
几日后刘钰正式开始当值,将自己的想法用名正言顺的渠道上了书。
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也说了这种事需要躬行考察,方可确定,否则很可能就是纸张谈兵,希望皇帝允许派人巡视调查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情况。
皇帝也很快批复了,人选自然就是刘钰。
给了刘钰一个古怪的职官,老五营中吉营检点巡使。
这不是常设的职官,一般都是用龙禁充任,主要就是巡查一下老五营世兵的情况。包括营学、土地、训练等等。
检点巡使作为皇帝的代言人,直接与老五营良家子沟通,有一个腰牌,拨派了几十名孩儿军的精兵跟随。
所谓老五营,就是当年西安建制时候的五营编制。
左幅营、右翼营、前锋营、后劲营、中吉营。
这是大顺争天下的家底子,天下平定之后,这份家底子大约几万户,如今大约十二万。
之所以叫老五营,是因为京营主力也沿用了这一套名称。但京营是野战编制、而老五营是户籍编制,遂在前面加个老以作区分。
前朝的皇庄、满清的圈地、辽东的收复,经过残酷战乱的北方有大量的可以用于分配的土地。
其中,右翼营和中吉营,分布在京畿、内蒙,共约五万。
前锋营于辽东,约二万。
左幅营于陕西和河套,约二万。
后劲营于荆襄,约二万。
右翼营和中吉营拱卫京师,靠的是前朝皇庄和满清圈地的血腥“遗产”。
前锋营驻扎辽东,靠的是犁庭扫穴后的大量土地。
左幅营驻扎在大顺起家的天命西京,和河套地区,与前锋营配合东西合力压制蒙古。
后劲营则驻扎在八十年前几乎被打成一片白地的荆襄,西可以出兵西南、东可以直插江南,居天下之中。
这大约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就是李家真正的基本盘了。
亦算是唐时府兵的一种变种,免税、免役、当兵、均田。
和松花江畔的“后娘养的”府兵相比,这些亲娘养的,有完备的营学三舍法体系、有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有朝中的代言人和关系,有每年朝廷投入进来搞教育的钱。
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可能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唯一的优势就是荒地有的是,随便你开,你能自己开出来一万亩那都是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北派儒学一直在说“希望朝廷扩大三舍法学堂、搞分斋教育”而大顺一直没同意的原因:养这十二万汉唐良家子,保证其自耕农身份、保证足够的教育资源,已经花了太多的钱,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在整个北方搞三舍法和分斋教育。
这群人,就是能在木里吉卫顶着巨大的伤亡攻城而不崩的基石。
这样的良家子,若是搞太多,就很容易搞成前朝的军户农奴。
只能以这些基本盘为骨干,用募兵制保证军队的整体数量。
北直隶保定府的中吉营二十三连,就是一个典型的这样的村社。
也是刘钰从武德宫入学考试落榜名单里找的几个倒霉蛋落榜生的家。
中吉营二十三连,这样古怪的名字,延续自开国之初李过的遗训,取“齐桓公编二百户为一连”的旧称。
听起来像是一个军队番号,但实际上这个中吉营二十三连是个村社。
村社里一共四百户。
前朝时候这里是朱家的皇庄,满清来了后圈地,大顺打过来后这里就成了官田。
原本在这里残存活下来的佃户本就不多了,之前要么逃亡、要么被满清抓去当个炮灰,活下来的都被大顺充实了辽东。
刘钰这个检点巡使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十月,秋收已毕,新长大的一批年轻人正在村社的场院里集结,准备入伍。
场院旁边,就是这个村社的营学所在地。
武德宫分为三舍,这些营学也是三舍。
各个村社的营学均为营学外舍,大约几分之一的人能够进入到营学内舍,然而再经过考核,最终能入营学上舍的就更少了。
这些更少的人,再角逐入学武德宫的机会。
营学的牌匾,是高宗皇帝御笔手书的“中吉营二十三连营学”,当年的老五营良家子一共有大约250个连,所有连的营学牌匾都是皇帝御笔的。
虽然像是搞批发一样,但这也是一种态度,告诉世人这些人不是前朝的农奴军户,而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哪怕就是个大头兵,那也是如秦汉时候二十等爵下的最低等贵族。
皇帝御笔题写的地方,哪怕写了句“到此一游”,寻常人路过也要下马的。
就像是飞鱼服之类的衣服,按理说只要有钱就能穿,但在等级制度下,这种廉价的赏赐就成为了一种高贵。
作为类似的同样廉价的“高贵”,老五营良家子是可以在各处皇帝亲提的营学牌匾前骑马、打架、玩闹的。
虽然这并不能多出了二亩地,也不能当官,可在等级制度下的封建王朝,无疑是一种施恩,极为有效。
村社场院里,三十多个年轻的小伙子排好了队列,年纪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
一个穿着勋官服的老兵或者军官,正在队伍的前面讲话,队伍里的小伙子也不敢说话,只能听着。
“十六七入伍,入营操训一年。回来结婚生子,二十岁正式入营,服役十五年,若无大战,二年歇一年,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昨天之前,你们还是孩子。可能顽皮,互相往身上抹鼻涕。但从今天开始,就是正兵了。”
“入营操训,可不比在家里,那是真挨打的。”
“你们自小也都是训练过的,从入营学那一天开始,学写字、算术,剩下的时间就是操练,演武。”
“如今长大了,若真有本事,那就混个勋身,砍人砍出来个上柱国。把你们在场院里打架、在营学里胡闹、在苞谷地里和姑娘腻歪的劲儿,都拿出来。”
军官还在那讲着,刘钰等人下了马,就在一旁看着。
他这个检点巡使没穿官服,身边也没把所有的护卫都带上,只是带了几个皇帝调拨的孩儿军的军官,还有馒头、康不怠等这些自己的亲信。
观看了一阵,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村落。
村落里好几家的门口没有贴去年过年的对联,显然是家里三年内死过人,可能就是死在了松花江畔的攻城战里。
营学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听起来正在背诵九九乘法表。
场院外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过了外舍营学的年纪,又没考入中舍营学,正在那聚堆看热闹。
两个孩子在那摔跤,旁边跟着几个小女孩叫好,叽叽喳喳的。
村社头上蹲着几个老头,正在那看这些年轻人的队列。
看样子这些老头也都五六十岁了,不知道送走了几十批村社的孩子,又不知道见到多少人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