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地主佃户模式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地主就算有钱买上上万亩土地,不挖金子的话,靠种地收租,估计100年能把船票钱给赚回来。
都说若有前后眼,当知此地日后必然人烟鼎盛,早来早当地主。奈何既没有人愿意做这种超越三五十年的投资,大顺这边也压根不允许——能也只能有一个地主,而且是超大的地主,那就是朝廷。
如今在这里垦殖,也要缴纳土地税,不过都是交实物税,以供学堂之用。
颜李学派的一些年轻人,也来了这里,按照他们设想中的“理想国”,搞颜李学派的实践。
乡约、学堂、民兵、十一税、土地禁买卖等等。
还算不错。主要是这地方,缺的就是有理想的文化人。
大顺当然是有流刑的,很多官员犯错,也是基本往流刑去判,但一般不会往这种地方流。
主要还是大顺深知自己的核心是啥,也知道自己的基本盘是中国。
所以,这些士大夫作为文化阶层,流刑不是往西域扔、就是往黑龙江扔,算得上是“废物利用”,从而增加那里的文化传承,增加边疆的向心力。
如同满清统治下的地狱笑话,北方人均文凭最高的地方,其实是宁古塔……
这种隔着大洋的地方,大顺这边是不可能把“宝贵”的犯罪的士大夫,往这边扔的。
好处就是重六艺而轻经书的颜李学派,在这里和实学新学混杂在一起,倒是也少有空谈扯犊子,学堂里也是按照“由外而内学六艺、学不成六艺学一艺、学不成一艺学半艺、学医术、学治丧、学红白事、学种地、学铁匠”的思路。
这些年倒也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康,颇有三代之治之模样。
当然主原因是地多,因为压制大顺生产力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土地太少,使得每个劳动力无法发挥其劳动潜力。明明论技术、论经验、论勤劳,一个劳动力种三五十亩地毫无压力,却受制于生产资料的限制,只能在那二三亩地上卷来卷去。
探矿队在这里的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这里又不缺粮食、也不缺肉,缺的反而是一些手工业品。
货币在这里的意义并不太大,或者说被严重扭曲,是以探矿队在这里可以用一些棉布等,换取足够的食物,用来贴秋膘。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也没个停的时候,相对于美洲另一面的战争,这里岁月静好到很多人趴在窗户上,冲着滴滴答答的雨滴破口大骂,难以忍受。
“再这么下下去,浑身就要长毛了。”
这样的抱怨声中,一直熬到了第二年农历三月三,天终于放晴了。
和几乎所有的汉人村落一样,到探矿队终于出发的时候,房前屋后的人,正忙着种菜。
三月三,种辣椒、茄子、秋葵、荠菜、雪里蕻、油麦、胡萝卜……
农歌唱响,魅力无穷。
探矿队里那些在育空河混过好些年的人,看着这一片春日忙种菜的场景,感慨万千。
“至少,将来这里淘金子的时候,能吃上菜了。你们知道,在北边淘金子的时候,一个大白萝卜得换多少金子?”
“那边肉倒是不缺,菜是真的少。我的牙就是在那掉没的……”
探矿队里的一个人,说话间,张开嘴,露出了因为坏血病而脱落的牙齿。
“你咋没安个金牙?”
探矿队里负责测绘的年轻人好奇地问了一嘴,大顺的牙科还是相当先进的,琉球国在很早之前来这边学医,很多就是学牙科的。如今大顺这边在外闯荡的,有好牙的没多少,而在这边,大金牙更是常见。
那个满口坏牙的啧啧道:“舍不得啊。我又不是光棍子,兄弟姊妹、三姑六舅的,若是能帮衬着带到这里,那不比在老家的日子好?早些年我为啥闯关东?还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都知道去关东挖金子九死一生,可就那点地,怎么活?”
“挖矿九死一生,我是不准备让家里亲戚来这挖金子的。还是弄些地,在这里种地的好。在矿区附近,种点菜,换金子,那不比当矿耗子强?”
“这一个挖金子的,得有三五个人养着。得有种地的吧?得有种菜的吧?得有裁缝吧?得有卖酒的吧?得有开窑子铺的吧?要我说,除非是真活不下去,别去挖金子,不如去学堂学一门手艺。学个铁匠、裁缝,那才是一辈子的饭碗。”
“挖金子的……嘿,一个富的、九个穷死。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朋友背叛、合伙杀人、故意堵洞闷死、往腚眼里私藏金子、被抓着藏私绑在树上让牛虻吸干……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们年轻娃娃,哪里懂得?”
满口坏牙的探矿者,算是完美诠释了“淘金的浪漫”这个词里的“浪漫”二字。
第201章 凡尔赛和约(七)
年轻的探矿队员,是负责测绘的。
一般来说,大顺新学一派里,学测绘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因为这活……反正是京城这等好地方,能测绘的地方少。
但虽是穷人家的孩子,既是考上了“中专”,那亦算是完成了阶级跨越,最起码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挨饿了。
只不过,终究还是缺乏生活,对于挖金子的想象,浪漫居多。
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年轻人听来,也只是当个故事。
淡淡一笑,一边检查着马背上行囊里的各种工具、查表用的星图表等,一边说道:“听说朝廷这一次是要官督商办?好像是要把先从大清河那开始迁民,到这边来挖金子。到时候是给工资,又不是谁挖了归谁,应该能好点吧?”
坏牙的中年人笑道:“好个屁。谁能看着金子不动心?稍微一动心,就得死人。你能看着金灿灿的大金块子,就不动心,就交上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只要动心,不死即伤。能偷着把金子带出来的,那都得是大本事的人物。这么说吧,这样的人物,不管是胆色、眼界、武艺,心眼子,那都是一等一的。又有几个能做到?”
“兴国公要折腾黄河,要往这迁的人……你可得知道,梁山泊,那是自古就聚义出响马的地方。你看着吧,到时候挖金子的时候,嘿,哪天要是不死个三个五个的,那都怪事了。”
“就算是山东人老实,可再老实,真要是亲手捏住了黄灿灿的金块子,那也就不老实了。”
“现如今,山东好些人,恨不得刨了兴国公的祖坟。黄河是个大灾星,过哪个省,哪个省遭罪。好容易不走山东几百年,兴国公又要折腾着挖回来……哎,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年轻人却用一种标准的、新学内部最是流行的言语道:“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得已的代价嘛。黄河南流几百年,越来越高,迟早要回来的。不提前折腾,等到时候真发了水,那冲的可就是成百上千个州县。”
“这等事,非得盛世能做,又须得朝廷有手段,能做事的时候做。如今正值盛世,便要付出些代价,也要把事做了。”
年轻人侃侃而谈,既说“代价”,中年人不免想笑,心道若是你做这个代价,你做不做?道理归道理,做事归做事,那可不一样。
不过他也没争这个话,只道:“话是如此,自是好事,你说的也对,真要是乱决了口,那就是乱淹一片。”
年轻人道:“说真的,我只盼着这边有金矿,一点点把人移过来。我家也是种地的,你看看这地方,若是种地,一家三百亩,那得过什么样的日子?”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朝廷出钱移民,船程什么的朝廷出,到了这边就给地、种子、牛马……你说,这等好事,轮得到穷苦人?”
“多少朝廷的良家子,人家也是有孩子的,朝廷若真走国库出这笔钱,啥都准备好,如何不移他们家的庶子?”
“还有当兵的呢,更不必提。”
“说到底,我觉得兴国公的办法是对的。这事,只能这么办,靠着挖金子,把黄河道两边的人运过来。”
“哪怕一年一个县的河道段、实在不行三年一个县,花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把这件事干完……”
“所以我是盼着有大金矿的。”
“若能一部分走关东、一部分来这里,这件事我看办得成。死人……是要死的,但若办,死个三五万、甚至死十万,顶天了。若不办,真到黄河决了口子往北走漫灌的时候,怕是连着饿、病、疫、水,再做绿林起义,怕要死个三五百万不止。”
说到这,年轻人心里不免想到了一些在新学派中流传的激进思想。
尤其是颜李学派的一些想法的渗透,或者说传统均田思想的渗透:说不若天下均田,取税十一,朝廷集中力量,专办大移民事,把天下荒地可垦处都占了,虽不能达到先秦大贤说的五口之家百亩之田,但五口之家三五十亩,总是可以的。
届时朝廷若能均天下之田,取天下之十一,便使劲儿造船,人多地少处则移之,待五口之家均田五十亩、八十亩,则何愁大事不成、江山不固?
如今与其在外折腾,东征西讨,倒不若朝廷狠下心来,行均田法。若能均田取税十一,何必东征西讨,不过是换些金子银子。
那金子银子,要亦可、不要亦可。到时候靠着朝廷征税,集力造船,非要发金子银子?发粮发钞,却不是一样?
天下田亩,算上关东南洋各处,数以十亿计。各亩取税一钱,便可入库一亿石粮米,除却养军治水之用,其余全营造船,弄个万艘大船,亦不难。
到时候向扶桑移民,一年如何不三五百万?
这种激进的思想,在新学派的底层出身的人中,这几年广为流传。可谓是吸引力极大。
这种流传的背后,经济因素,是新学派底层出身的,基本不是地主。
而这一套东西的背后,隐藏的,则是说,不若天子重用他们,把科举出身的士大夫都做了、地方士绅都做了,要之何用?
由新学派的人充斥军队、官场、吏员,把田均了,集力移民,以求“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真正盛世。
甚至一些想法,也已经在军队中流传开来,一些青年军官更是深以为然。
虽然这些激进的想法已经流传,但新学一派的内部,整体上倒还没有十分激进,大部分还是支持现状。
包括这一次扶桑西海岸探矿移民、以及山东挖河道这等逆天而行的政策,他们也多支持。
应该说,矛盾还没有激化到那种程度。
只不过,因为新学一派的人,识字。
所以,一些小册子,很容易通过印刷术,在这些识字、却又被主流文人边缘化、偏偏实际上他们又掌握着先进生产力和科技的人当中,流传极快。
而偏偏,大顺对外扩张的主力识字人口,又都是新学派、或者叫实学派的。
他们走南闯北,真的见到了北美的广袤土地、见识到了大洋洲的草原万里,也经历过东北的苦寒蚊虫,而且还懂算术。
所以他们相信,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只不过,他们和儒家的复古改革派所不同的,便是他们还是相信刘钰所描绘的美好未来,这和将来发展工业也不矛盾。
区别就在于,比如刘钰在苏北搞得圈地、盐垦等事,他们就觉得,这事完全可以干的再漂亮些、再温柔些。
比如朝廷若是真如他们设想的那样有个一亿两的收入,完全可以造船,不去考虑盈利,而是把这些人送到扶桑南大洋垦荒。
实在……实在不必复刻对运河漕工、五岭商路脚夫、扬州盐工、苏北盐户的那种残酷镇压。
而且,很多人对于这些事,也是颇有微词的。比如五岭脚夫起义,这事在他们看来,既是把贸易中心从广东转移到了松苏才导致的五岭脚夫起义,那么就该松苏这边得利的大商贾出钱,安置这些人去垦荒才是。
其实,这就是大顺的启蒙运动。
只不过,因着大顺这边,反教会、反宗教、反封建继承法、反贵族等诉求,没那么强烈的需求。
所以表现出的形式,是以一种萌芽的“权利和义务之统一”的思想为主的。
而这种想法的典型,就是围绕着大顺改革绕不过去的贸易中心转移之后,得利者是否应该出钱安置旧商路上的失业百姓所展开的争论。
看上去,大顺参与一战,内部歌舞升平、勃勃生机。
欧洲打的头破血流,连北美东海岸也未能独善其身,唯独大顺这边安安静静。
实则,一战对大顺造成的影响,不比直接几十万军队列阵对轰的影响小。
实学派内部,开始出现了非常激进的思潮——一战打完后,我们怎么办?我们要干什么?
因为,从最开始,大顺的种种改革,走到现在,明眼人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在为这场世界大战所准备的。那么,现在这场世界大战即将打完了,兴国公等那一辈人已经老了,甚至现在也不管太多事只是蹲在山东挖黄河、修道路。
实学派的很多人都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当中——之前的一切,都看懂了,是为了一战,那么之后呢?
如果说,历史上的法革,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即七年战争的失败,最终爆发。
而此时的大顺,则陷入一种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打赢,但打赢之后怎么办的迷茫中。
大顺这边,自古以来,对这种事,尤其是激烈的变革,是不怎么喜欢空谈的。
王莽也好、安石也罢,激进的变革,是要拿出具体的东西的:地、税、法、钱、政,这些实际的东西,而不是空谈的东西。
包括历史上颜李学派等人,他们写的东西,侧重点从不是“经”,侧重点是“艺”——官制、税收、田亩、学堂、人才选拔、军制等等这些东西。
经,是我们这么做是对的,着重点在于论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