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些大宗货物刘钰大致知道,说到水银其实就已经足够了。
生丝白糖铁棒什么的,都是熟知的对日贸易紧俏货,但他关注的却是别的东西。
打断了林允文的话,问道:“瓷呢?”
说起瓷器,林允文的脸色有些难看,摇头道:“瓷卖不动。”
“小人家里之前运过一批瓷,但到了长崎后,倭人有令,日后不得外来的瓷、陶等入港。没得办法,又只能运回来。”
“倭人如今也烧瓷。荷兰人也多从倭人那购瓷。昔年江南战乱,西洋人难从我朝购瓷,倭人便趁机烧瓷,发展很快。虽质不比江西瓷,可胜在便宜。如今也有人在倭国买瓷,回来售卖,亦或是转卖到荷兰人那。”
听的刘钰直撮牙花子,手背敲着手心啧啧道:“这他妈的,你说这么好的贸易,怎么就让倭人分了一杯羹?荷兰人既然也被允许贸易,和你们关系如何?”
“回大人……我朝商人有专属的信牌,荷兰人有荷兰人专属的信牌。按说两不影响。私底下我们也有协议,诸如从日本运回的铜,我们不能往巴达维亚送。但是但凡有利的事儿,你要不干,别人就干。做买卖嘛,都是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协议是定了,可还是有人往巴达维亚运铜。荷兰的商馆卖的价高,他们就按照压荷兰商馆三钱银子的价,卖给当地的私贩。荷兰人说我们不守承诺,平日里也多冲突。”
说起荷兰人,林允文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懂大势,却知道泡海的大买卖现在是越来越难做了。
前朝还好。
闭关之下,荷兰人不得贸易,不但请商人去巴达维亚,还多给奖励。
现在开了关,荷兰人在广东也有商馆,荷兰人的脾气可比以前大多了,腰杆子也硬多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些坐地的大买卖人,在岸上倒腾货的,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
而他们这些跑海的、拿命换钱的,论航海不如荷兰人,论南洋路线也不如荷兰人。
荷兰人在商馆里直接拿货,对待中国海商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变,处处限制,使得根本做不成大买卖。
听长辈说,前朝时候运一船生丝、瓷器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要像祖宗一样供着,收了货还请吃饭、送礼,请下次务必再来。
现在嘛,据说去了巴达维亚,连港都入不得,稍微卡你个十天八天,再赶上台风天,就要赔死。
荷兰人的船直接在广东装货,中国海商也是在广东装货。
荷兰人搞货运成本,能把整个欧洲逼到限制荷兰,中国的海商真是一点都争不过货运成本。
真搞自由贸易,谁敢跟海上马车夫比货运成本?
东印度公司自己还想赚钱呢,在港口那稍微一操作,更是赔出一片天。
西欧的市场份额就那么大,一船船的瓷器生丝,总不能卖给南洋土著,他们买不起,也用不了那么多。
对日贸易上,也是让林允文这样的海商吃尽了苦头。
原来荷兰人想要往日本卖生丝,需要过一遍闽商的手,这价就高了一些。
宁波商人直接起航去日本,生丝的价怎么也比荷兰人的低一些,使得荷兰人根本争不过宁波商人。
现在商馆一开,荷兰人拿到的生丝和宁波人拿到的生丝一个价。
到了日本,宁波商人原来的价格优势没了,叫荷兰人抢走了好大的份额。
荷兰是东印度公司垄断,但凡垄断,就有在垄断之外求存的,巴达维亚当然也有私人贩子。
一些海商就把日本的铜、中国的丝悄悄运到巴达维亚,只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自己喝点汤,和那些荷兰私人贩子私下里交易,价格给的低一点。
结果被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抓了个正着,借机指责中国商人违背承诺,又趁势加大了对跑南洋的中国商人的限制。
一致对外倒是没有,跑南洋的和跑东洋的海商,自己先打起来了。
南洋海商指责东洋海商违背了与荷兰人定下的协定,导致荷兰人现在卡南洋海商的脖子。
东洋海商骂南洋海商废物,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争不过荷兰人的货运成本,却以为是东洋海商害的,那还不是荷兰人找了个理由而已?
听完林允文的诉苦,刘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谁给南洋海商的自信,和荷兰人比海运成本?若是能争得过,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荷兰小国靠的就是货运成本一时称雄。不冤,就当是交了学费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
大顺可倒好,倒真是一视同仁,岸上的大买卖人、大地主赚了,这些海商可是苦了。
差距不大的时候,还能你追我赶,刺激竞争,共同进步。
差距大了,那就不是你追我赶了,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想要两全其美,其实也简单。
给外国商人加重出口关税。
大顺不存在西欧重商主义只想着出不想着进的忧虑。银子……那不都是主动送到家门口的吗?
西欧要搞出口减税、进口加税;大顺这边就应该搞进口减税甚至免税,出口对西洋人直接买货加重税、对本国海商轻税。
刘钰想了想大顺现在能进口的东西,越南暹罗米、军火、机械品……好像没了,这本就该是免税的东西,相对卖出去的,这才几个钱?欧洲布想要打败松江布,再给他们五十年都不一定够。
搞真正自由竞争的货运成本比不过,区别对待加关税。
到时候,保准叫荷兰人再回到明朝时候的态度:见了南洋海商去巴达维亚要先请吃饭、送礼物。
开关开了几年,让荷兰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现在居然抖成这样。
真是把东亚当成自由贸易的天堂了,忘了自己在欧洲是怎么混到被人想方设法地搞,哭诉自由贸易和公海航行应该是国际法的时候了。
荷兰人自己也是精神分裂,成立了绝对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却喊着自由贸易……那你倒是把有兵、有炮、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拆了,去自由贸易啊。
刘钰觉得,得让荷兰人清醒清醒,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在梦中。再说自己想在日本弄钱,贸易额被荷兰人抢了些,那还行?不借着官本位搞一搞,岂不是白当这么大的官了?
第135章 争朝不争夕
从林允文对荷兰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大部分海商对于荷兰人的态度都是敌意的。
整体上这也符合刘钰的设想,威廉三世以荷兰执政兼任了英国国王,缔结的英荷同盟到现在依然稳固。
联法制英,这是大顺想要经略南洋必须选择的外交路线。
荷兰人作为英国的同盟,正是一个必须先用来开刀的垫脚石。
只可惜荷兰是新教国家,否则趁着这一次大顺很有可能禁教的机会,就能让荷兰人滚蛋。
这事需得仔细计议,刘钰又问了一些关于荷兰在日本贸易的事,再多的细节林允文也就不清楚了。
林允文除了会日语,也会一些荷兰语,虽然说得不算流利,基本的对话还可以做到。
也算是个人才。
“林允文,我本想着是要学学倭国语言的。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估计你也不敢做这西席了?”
林允文心道谁人敢做?
来的时候听的可不是这样的,只是听说京城勋贵家里的某位公子,不喜欢经书,倒喜欢各种夷狄学问。想着来京城混一混,日后送礼也好有个门路,哪曾想来了京城就完全变了样?
真要是当西席,那不是日后翼国公见了面也要平辈论交?
“大人这话,当真是说道小人心里了。即便大人非要如此,小人也不敢受,只能逃走了。”
“哈哈哈……逃?逃就不必了吧。这样吧,你就在京城先住着,每年的薪酬也按之前说好的。”
“你要是家里还有产业,想必也不会来。不管是混口饭吃也好、亦或是为了结交京城贵人为家族朋友找找门路也罢,跟着我这些也都能办到。”
刘钰请田平取来纸笔,草拟了一个五年的契约。
五年之后,若是林允文想要另谋他路,他不会阻拦。至于五年内如果林允文不想干了,或者跑了,刘钰也没说会怎么处置。
虽半句未提,林允文心里却清楚,自己若是惹恼了眼前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好在听起来这人也还是个讲道理的,五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正可以跟着认识一些京城显贵,何乐不为?
在契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合了契,刘钰便让他先下去吧。
“田兄,这人就先在这住上几日。我看看找个房子,过几天把他带走。这又叨扰了。”
确定周围没有了别人,田平只是挥手潇洒地表示这是小事,才小声道:“守常兄问及倭人的事,可有深意?”
“有。”
“妙极!既有深意,日后做事的时候,可别忘了兄弟。”
他没问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显然似乎和贸易有关。
虽是朋友,可如今刘钰升了龙禁,在皇帝身边,有些事就不能问的太深。
这是分寸,需得把握的好,若不然这朋友情谊虽深,日后多出几分尴尬就不好了。
现如今依旧兄弟相称,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火候。
“忘是忘不掉。只有一件事我可得提前说明白了。凡事……”
“我懂,不必说了。凡事有成有败。只是我是信得过守常兄的运气。当日绸灯飞升,守常兄赌赢了;去奴儿干都司,又赢了。凡事都要赌,现在看来,守常兄的运气不错。我不会赌,但是却会跟赌。不过你也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我家里没有半分关系。”
“好极了。那就攒些赌本吧。赌本少了,可没意思。”
“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就当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再也不提,又说了许多闲话。
说起来林允文的事也算是刘钰的一桩大事,田平这么快就给办妥了,按说心里应该高兴才是。
本以为今日田平邀自己来,是要给他妹妹传递探讨日食月食的文字,来了发现不是。虽也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是略有些失落。
说了好半天的闲话,刘钰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点一点。
然而平日里他虽有急智,到这种事上却如个呆头鹅一般,这么也想不到切入的话题。
试着找了几个引子,可是田平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刘钰想要说什么一般,很轻松地就把话题绕到了别处。
试了几次,终究不行,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只怕人家女孩儿可能当日就是那么一说客气客气?自己却当真了?
嘘溜茶水的功夫,田平悄悄瞟了刘钰一眼,心里暗笑。
他的文化水平本就高过刘钰,当日找刘钰做事,都用了个奇葩的果中侠客的典故。
刘钰那点小心思,引话题的技巧,他焉能不知?
妹妹让他传递的书就在手里。
平日和刘钰固然是朋友,这时候妹妹的哥哥的身份还是占了上风。
只觉得妹妹有红拂之气,有点上赶着的意思。
自己作为哥哥,是要试探几下的,也好看看刘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