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唯独,如果在进攻发起前,自己这边发动反击,焚烧大顺的粮草、大炮、扰乱大顺的进攻部署,那么,大顺那边也得有人背锅、担责、甚至被枪毙!
莫当特此时的心态,纯粹是:
死前老子也要拉个垫背的!
级别越大越好!
不过,在面对军官们的时候,他是不能做这种情绪性的表达的。
在分析了一波此时的局势、粮食存量、冬季来临、大顺有很明显的全面强攻的态势之后,他提出的反击计划,还是相当合理的。
“先生们,虽然我们不知道议会那群人是否会选择救援我们,亦或者把我们像用过的厕纸一样扔掉。”
“但是,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即便中国人不发动全面进攻,我们也撑不到明年春天。况且,撑到明年春天又有什么用呢?这里都是石头,甚至连种一棵芜菁都不可能。”
“现在的局势很危险,我们必须发出我们的声音,让中国人知道,我们即便面临这样的困境,依旧会选择战斗,会选择希望。”
“我注意到,中国人在德拉康塞普西翁,囤积了大量的粮食、甘蔗酒。还有他们的重炮、火药库,以及西班牙人的商店。”
“在他们洋洋得意、即将发动进攻之前,我们选择反击,突袭他们的阵地,抢夺粮食、焚烧仓库和大炮。如果成功,我们获得补给,他们会发现,根本无法饿死我们。”
“我认为,今天傍晚,应该把海湾炮台方向的士兵,集结起来——我们必须要在夜晚行动,因为白天他们的热气球,会时刻盯着我们的调动。只有依靠黑夜女神的庇护,我们才能将防守海湾方向的兵力集中起来。”
对于这个军令,下面的军官没有任何人反对,而且也真的都燃起了希望。
这个时代,这种漫长的围困战,是叫人崩溃的。
绝望。
粮食缺乏。
坏血病。
没有蔬菜。
缺乏烈酒,士兵更难忍受。
寒冷。
没有取暖的木柴……
等等这些,都已经让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更可恶的是每天持续不断的炮击,重炮不断将铁丸随机落在防御阵地上,使得即便对面不发动进攻,守军也每天紧张兮兮。
在这种情况下,不只是军官,甚至很多士兵,也宁可拼一拼。
万一成功,就能抢到足够的酒、粮食、柑橘或者柠檬,还有西班牙城镇的木料……
军官们对于莫当特的计划,给予了百分百的支持。
很快,一个针对地峡方向的反击计划,就已制定出来。
在他们看来,大顺的防御似乎并不严密,看起来发动突击占领壕沟,问题真的不大。
事实上,他们看得没错。
至少,以此时的战术体系和战术理论来看,大顺的防御体系,有些奇葩。
大顺在地峡方向的防御体系,是多层配置的。
最靠近直布罗陀的第一层壕沟和胸墙,基本是平直的,其实并没有多少兵力防守。
主要都是一些可以远距离点杀的膛线燧发枪散兵,以及在关键位置部署了一些小口径的霰弹炮。
按照“爆炸弹”时代的战术体系,防御方的重要火力,是不能挖环形工事的,因为那样一枚爆炸弹就会把火力报销掉。
而在实心弹时代,这些霰弹炮,当然是要部署在环形工事内,以方便向各个方向射击。
而且第一道壕沟的宽度,其实很大,只是在角度上避开了直布罗陀守军的炮击威胁。
这种宽度,既是为了防守反击,也是为了进攻发起之前,将兵力在第一道壕沟集结,然后靠鼹鼠一样的工兵掘进接近守军。
在第一道壕沟后面,是大顺的第二道壕沟,壕沟完成很标准的“W”形折线,通过有限的几条之字壕与第一道防线相连。
重炮基本都部署在第二道壕沟的附近。
而在V字的顶点,都会布置团营火炮。
每隔一段距离,大顺战斗工兵特化的抛物线爆炸弹虎蹲炮,就会部署一门,射程恰好可以覆盖第一道壕沟。
大顺的大量兵力,也都部署在第二道防线,那里有专门的屯兵坑,但营地并不在第二道防线,而是在更靠后的地方。
战斗工兵的突击连队,也都部署在第二道防线内。
如果需要进攻,则通过之字壕,避开炮击,运动到第一道壕沟,再进行挖坑掘进。
如果要防守,则第一道防线的守军抵抗后有序撤退到第二道防线,再由第二道防线的主力在己方炮火的掩护下反击。
这倒是不需要来直布罗陀后专门操演,而是这就是大顺战斗工兵的战术条例。
因为战斗工兵的任务就是围攻,而之字壕掘进攻城法,最忌讳的,便是城内反击。
防守,本身就是这个时代围攻的基本战术体系。
大顺和欧洲战术体系的区别,在于欧洲选择改革兵役制征召更多的部队围困棱堡、大部队继续前进,是性价比最高的;而大顺这边,则是仔细琢磨五千人规模的围攻法,强化壕沟战和土木技术,是性价比最高的。
欧洲把掷弹兵发展为精锐线列步兵和白刃冲击专精;而大顺把掷弹兵发展为精锐工兵、土木和壕沟专精。
前线的参谋们,也只是根据诱敌反击的战术指导,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整体上还是在二十年前就定下的“五千人跨大洋投送极限为基础”的战术思路的范畴之内。
第097章 属性相克(上)
傍晚,大顺这边的侦查气球撤去,英军也开始借着夜幕的掩护,将海湾方向的守军聚集起来。
军官们将命令传达下去后,士兵们都很兴奋。比起在这种被围困的状态等死,他们宁愿拼一波。
只不过这一次攻击,只能依靠步兵和船只被焚烧后上岸的水手,炮兵是无法提供支援的。
因为大顺这边的围攻工事,即便白天,且就算大顺和法国的炮兵不还击,炮击也没有什么效果,况于晚上。
将兵力从展开到各处炮台据点的状态,变为集结起来,再转变为进攻展开,这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不是说军官命令一下,在几里地外驻守海湾炮台的士兵,就能瞬间完成重整、编队,对大顺的围城壕沟进行反击。
英军开始聚拢兵力的时间,是傍晚,休息之后,计划发起进攻的时间,则是深夜接近凌晨的时候。
因为月亮轨迹的问题,在后半夜升起来的月亮,也多少可以为进攻提供一些光亮。
因为退潮涨潮的关系,海湾方向的中法联军想要使用浮动炮台炮击、然后掩护法国海军陆战队和大顺在那边的少量部队从海湾进攻的话,至少也要到早晨九点钟。
是以,英军这边理论上有大约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突袭大顺军在地峡方向的营地,夺取物资、焚烧大炮、抢劫西班牙商人的店铺。
应该说,英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在这种情况下整编队伍且完成进攻展开,并且不被大顺这边察觉,的确需要一定的组织度。
而在直布罗陀驻守的英军,之所以拥有这样的组织度、或者说战术体系方面英国陆军和大顺陆军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对比,那未免就需要“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此时驻守在直布罗陀的英军主力,是第20步兵团,其老长官是詹姆斯·沃尔夫,原本历史上的称号是“加拿大征服者”。
也就是线列兵时代那个经典场景——列队行进的英军,顶着法国的火枪前进到30步后,立定,齐射,一波打崩了法军,加拿大易手的那一场——的指挥官。
詹姆斯·沃尔夫和此时英军在直布罗陀的指挥官约翰·莫当特,是老相识。当时还正在追他侄女,算是侄女婿。
老到詹姆斯·沃尔夫服役参加欧洲战争的时候,就是跟着莫当特混的。之后升了上校,一直在第20团当团长,也就是此时驻扎直布罗陀的英军主力。
罗什福尔港围攻事件中,他的部队被调集过来参战,仍旧是约翰·莫当特的手下。
只不过,当时讨论在中立的大顺商船在港内的情况下是否继续进攻的时候,沃尔夫认为海军不需要炮击,完全可以由陆战队在无掩护的情况下直接上岸进攻,这样就可以避开中立国的商船,对法国造成威胁。
事后的分锅大会中,沃尔夫因为这番话,并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受到了重用。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其一,他爹刚升了上将。
其二,威廉·皮特的战略,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能够通过登陆法国扭转战局——战略上的防守核心利益,有时候可以表现为进攻的形式,如果不理解,可以想想后世的中国明明在美苏争霸的状态下是标准的战略防守,为什么会有一个类似“好斗的公鸡”这样武德充沛的外号。
威廉·皮特进攻法国的目的,不是击败法国,而纯粹就是为了进攻而进攻,进攻本身就是目的。进攻才能调动法国,让法国无法集结兵力去北线,也无法集中舰队威胁英国和北美,而是会预留大量的军队和舰队,在漫长的海岸线上,防备英国的袭扰,而英国可以用这种无价值的进攻保证自己的核心利益。
故而,坚持对罗什福尔发动进攻的沃尔夫,以及在梅诺卡岛战役后为数不多看明白了皮特的意图、认定法国除非在汉诺威失败之前不会登陆英国的陆军军官,威廉·皮特非常认可他的大局观,并认为他是自己北美和加勒比战略的最佳执行者。
其三,当年镇压苏格兰和天主教起义的时候,沃尔夫拒绝屠杀英国的天主教妇女儿童,并且拒绝向一名受伤的反对派贵族补枪,逼着坎伯兰公爵不得让一名士兵补枪,由此在辉格党和城市工商业阶层中博了个非常不错的名声。因为他拒绝的是坎伯兰公爵的命令,这里面又涉及到第四个原因。
其四……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就比较复杂了,他有伦敦金融街的支持。这和第三件事息息相关,里面又涉及到一些英国军改、辉格党和王室之间的博弈;坎伯兰公爵意图加强王权、以及其加强常备军的军改思路让辉格党和金融资本感到强烈不安,需要一个活着的“顶撞屠夫和暴政命令的真正绅士的良心”作为样板。
这里面的涉及到的核心问题,就是此时被围困了两个月的英军,还能在黄昏时候集结、并且能够执行军令且可以对大顺的围城工事发动反击的原因。
其实,人这玩意儿,很多时候想法是类似的,尤其是斗兽棋思维和英雄史观。
比如后世国人很多人会畅想,假如谁谁谁活着、谁谁谁不早死、谁谁谁活到什么时候,历史会不会如何如何。
英国这个圈内的人,也一样会这样畅想,对于北美独立战争问题,他们最常畅想的两个人,便是:假如克莱武没有因为鸦片折磨而自杀,去了北美当总督;假如詹姆斯·沃尔夫没有在加拿大那场排枪秀中被打死,而是作为驻北美军事统帅,那将如何如何……
这不需要考虑经济基础、不需要考虑贸易、不需要考虑金融资本与贵族的结合、不需要考虑强制的封建专营制与自由贸易的矛盾、不需要考虑欧洲市场对原材料的需求,等等。
但反过来也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建立了一定功名的人,死的越早越好。死的越早,后世的遐想就越完美。
其二,便是詹姆斯·沃尔夫,真的在贯彻英国的陆军改革,使得英国陆军真正成为了一支能够作战的陆军,算得上是英国军改派的代表人物。
实际上,刘钰之前在大顺主持的军改和战术体系变革,并非是一个孤立事件。
几乎和刘钰的大顺军改同时的发生的,还有英国军改、法国军改、俄国军改、普鲁士军改和奥地利军改——包括历史上不久之后西班牙的卡洛斯三世要进行的军改,也算是这个世界范围内的这一波大军改的余波。
从纯粹的技术层面看,这场世界范围内的大国军改风潮,源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燧发枪加刺刀的标准配置,被实战的血和火引证为这个时代性价比最高的战术体系。
而与军火技术相配套的战术体系,需要阵型、队列、纪律、国库收入、加强集权的政府,以及常备军。
在大顺,表现为军官团、募兵战术体系操典、专营制度、海外贸易发展增加的国库收入。
在英国,比大顺多出来一个“王权”问题。
在这场从三四十年前开始的、全世界范围内主要军事大国都在展开的新时代军改之前,英国理论上的陆军常备军,几乎不存在。
托利党和辉格党,都反对英国拥有一支常备军。
从阶级层面来理解,是非常容易的。
英国上一次真正拥有一支常备军的时候,是叫英格兰共和国,首领不是国王,而是护国公。
虽然克伦威尔这般、那般,但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一场涉及到生产关系的社会革命,虽不彻底,但是那一次托利党也遭受了严重的损失。
他们对那场影响到他们的社会革命的那支常备军,以及常备军中愈演愈烈的“掘土派”、“均田派”运动和差点酿成的均田兵变,至今心有余悸。
托利党认为,常备军,是传播掘土派和土地分配派这些“极端”思想的温床,使得各种思想在军队这个高效组织中快速传播,故而他们坚决反对英国建立一支正式常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