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解决不了英国想要垄断高附加值工业,让冶铁业等低附加值产业在北美发展、让金属切割业在英国垄断的;但北美工业资本却不想只做低附加值产业的矛盾。
时代浪潮之下,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而个人的情怀又是如此无力。
实际上,当大顺的货船第一次抵达欧洲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无法改变。
因为物价革命传导导致的二分之一欧洲物价的白银购买力。
因为小农极限内卷状态下的超级廉价的劳动力,廉价到会几何的新学学生的月薪和兰开夏的五十岁老织工一样白银月薪的劳动力价格——棉布贸易,欧洲是卷不赢的,刘钰在松苏的织机下乡改革,本质上就是爱尔兰饥荒模式:让小农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土地,这样他们就能承受棉布劳动更低的报酬,哪怕只要劳动一天能换五斤米,他们因为还有自己的小块土地,他们就可以接受。这和爱尔兰的农奴份地土豆和谷物农场模式是一样的,农奴小块份地,农场主全力压榨方便出口。
因为此时冠绝世界纺织业生产力水平,居然可以在印度都能卖出去棉布的欧洲人不敢想水平。
因为完成松苏改革后却又卡住国内统一市场状态下资产阶级对市场的狂热追求,狂热是被大顺封建帝王稳小农的政策逼出来的不敢对内不得不对外的极端狂热。
以及欧洲旧天下体系的崩解和列国林立的现实……
这些物质的、经济的、国情的基础,注定了不死不休。
而大顺的走私品猖獗,和工业革命已经开启的现实,也就注定了,北美十三州在联合在一起之前,就已经在经济基础上内部分化瓦解了。
这不是靠几句热泪盈眶的呼号,就能解决的。
而且,很快,也就是在大顺于直布罗陀的陷阱正式触发之前,满怀希望的富兰克林就在伦敦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
《货币法案》问题,直接被否。
宾夕法尼亚的土地所有权变更,枢密院院长格兰维尔伯爵出面和富兰克林仔细地谈了谈,告诉他,这件事要动,也得等到战后了。因为这涉及到私人的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从法理上讲,最开始这就不是国有资产,而是约克公爵的私产,约克公爵入主伦敦后仍旧还是私产,而且这块私产是作为“债务偿付”给的宾家族。他们交不交税的问题,不该由北美的州议会这些人决定。
而那些拥有私有地产业主们,并不在意现在北美危在旦夕,中法联军可能会在直布罗陀之战后登陆北美。
而是借此机会,在伦敦散播北美各州“藐视国王和法律、践踏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强行征税”等传言——宾夕法尼亚是“Proprietary Colony”,还是“Royal colony”,关系到是否需要给州议会交税,是私产则不必交税、是国有土地就得交税。
这里的税,是说州地方税,而不是英国的国课。是宾夕法尼亚的州议会,让宾家族交税,宾家族不交税,说收税违法。
可以说,富兰克林一开始兴致勃勃地认为这是一个改变的契机。
但现在,面对着无尽的关于“Proprietary”、关于私有财产和国有土地、关于主权到底是啥归谁的争吵,已经是有点心灰意冷了。
至于伦敦的议会,这些天也没有干正事,正在围绕着威廉·皮特怎么为现在的战事背锅、国王亲德、新国王是否有权直接任命首相等等问题,开始了漫长的争吵。
简单来说,除了“聚拢舰队、保卫海峡”这一个政策外,剩下的啥事也没干成。
而与此同时,大顺在直布罗陀为守军布下的陷阱,终于触发了。
第094章 攻防心理(八)
在英国议会在争吵“英格兰传统和党争”问题的这段时间,大顺在直布罗陀的驻军们一直在很有韵律地进行着围城。
工兵挖坑。
散兵点杀。
炮兵每天闲着没事干就来几炮。
海军不是在抓犹太走私贩子,就是在抓胡格诺教徒或者摩尔人,弄得跟天主教的宗教审判所似的。
参谋部制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引蛇出洞计划,就是在围困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开始和法国人一起建造炮艇,做出一副准备要总攻的态势。
因为地峡方向的进攻其实很难,直布罗陀的石山横亘在那,使得从地峡由北向南进攻的路线非常狭窄,英国人在那里修了炮台和要塞。
反倒是看起来从海上的西班牙港口进攻,正面更宽大一些,也更容易展开。
铁索连环的智慧,变化一下,取其精髓内核,用在海上,也差毬不多。
军舰太贵,而且太大,舍不得用来和岸炮对轰。
那造一些浮动炮台,目标小一些,上面堆积上沙包,把重炮部署在这些浮动炮台上,即可解决岸炮和战舰对轰的问题——性价比。
当然,未必用得上。
参谋部的思路,还是延续着总参谋部给的战术指导思想,即:假装要进攻,迫使敌军在进攻发起来反击,从而拖延进攻时间,为他们赢的援军可能明天就来的希望。
这些浮动炮台,最好就是假装进攻用的。
要是实在不上当,非要强攻的话,那也用得上。反正造起来很便宜,和造军舰完全不是一个价格——74门炮的战列舰炮台,要几十万两白银,而同样的浮动炮台均摊74门炮,也就万把两银子。
兵力配置方面,大顺这边的精锐战斗工兵,和一部分陆战炮兵,都部署在地峡方向。
也就是紧靠着西班牙的德拉康塞普西翁小镇,小镇上正常生活,军队也在这里囤积了大量的补给品。
而法军和假装要发动全面进攻的大量兵力,部署在了和直布罗陀有五里之遥的海湾对面的阿尔赫西拉斯。
已知直布罗陀方面已经没有啥军舰了,所以假如守军要选择进攻前反击打乱进攻节奏的话,能也只能选择地下的德拉康塞普西翁方向。
而那里,就是大顺为直布罗陀的守军布下的陷阱。
大顺的战斗工兵,是特化了堑壕、围城、斜坡等特殊战场的战斗技能的。压根不是为了做列阵野战的精锐掷弹兵的。
这相当于把战场变成主场作战,只要英军敢反击,那就消灭其有生力量,达成人亡地失之目的。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11月份,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大量的大顺商船,做好了回去的准备,季风时代的航行,只能尊重季风和时节,距离人类依靠煤炭烧热水而不鸟季风的日子,可能还要一些年。
十几艘要返程的商船,泊靠在了直布罗陀附近的港口。
他们来这里,一是为了送信。
二是为了拿汇票,把一些白银交到这边驻军的手里,从这里领汇票问朝廷要钱。
总的来说,这钱花起来还是非常方便的。
毕竟大量的银币,都是从加的斯换的,从加的斯那拿到西班牙银币,在相隔百十里外的直布罗陀花掉,连找犹太金融商换币这个步骤都省了。
这是这些商船的官方任务,除了这些官方任务外,这些商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就是把一些“战利品”,在这里低价卖掉。
大顺的倒逼英国把舰队集中在海峡的战略,是非常有效的,因为这不是中英之间的战争,而是英法唱主角,英国必须防备法国登陆。
实际上,在直布罗陀海战发生之后不久,即大顺这边的在印度参加完战斗的工兵援兵们还在南非休息的时候。
封锁北方商路、背风群岛的舰队被召回,加强海峡防御。
原本计划远征加拿大的杰弗里·阿默斯特的步兵,也被召回,做好全面防备法国登陆本土的准备,这极大地缓解了法国在加拿大的压力。
其实威廉·皮特的战略,和大顺当年下南洋的战略类似:消灭敌方海军,利用海洋作为分割,使得敌军的陆军无法相互支援,在某一方向始终保持以多打少的局面,各个击破。
包括大顺伐日本,也是这样的策略,精髓就是以多打少,各个击破。至于海军到底是快速战略机动用的,还是分割封锁用的,那不过是以这个战略精髓为基础的灵活变化。
战争嘛,打的就是钱钱钱。
威廉·皮特的想法,是自己这边一边打仗,一边不妨碍做生意,这样经济也能好点,至少能比法国撑得久。
而大顺这边,掐的就是英国贸易。
掐贸易,有两种形式。
一种,是我没有,但我把你掐死,大家都不好过。
另一种,是你有,我也有。我把你掐死,然后我鸠占鹊巢,把你的贸易品给替代了。
无疑,大顺因为自身的特性,以及此时欧洲的局势,理所当然采取的是第二种思路。
其实,很多东西,大顺的商品是不足以满足北美和加勒比殖民地的,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替代。
比如烟草、棉花、靛草的销售;比如生铁、蜜糖、糖渣、牛马的运输。
不管怎么说,荷兰人经历过巴达维亚蔗糖危机,大顺要是从南洋往这边运糖卖,肯定是要把资本家的那点家底子都赔进去的。
这也是大顺为什么会选择扶植俄国的玻璃业生产,提供全套技术的原因:俄国和东欧地区的玻璃产业,大顺怎么也分不到一杯羹,扶植俄国的玻璃产业,打击的是英国的玻璃制造业。
延伸下去,就是英国本土的玻璃制造业,和北美十三州的玻璃制造业,为了愈发狭窄的市场,而不得不出现激烈的对抗。
放在此时,其实还是一样的道理:欧洲,是不是只有一个叫英国的国家,能够提供多样的商品?
的确,大顺不能提供蜜糖,因为赔钱。
但是,法国的蜜糖难道就不是蜜糖?难道法国的蜜糖因为没有被圣公会牧师开光,所以不能给北美十三州酿酒?
西班牙哈瓦那的烟草,就不是烟草?难道因为哈瓦那的烟草,没有弗吉尼亚神话,便不好抽?显然不是,神话在这里。敌不过哈瓦那的气候。
所以,大顺不能提供的商品,或者说大顺运过来利率不足的商品,比如铁棒、玻璃、烟草、蜜糖、铁钉等等,自有西、法、瑞、俄,以及北美十三州提供。
而大顺则补足这些产业的短板,比如廉价棉布、高端奢侈品茶丝瓷等等。
故而,大顺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战略,在北美和加勒比,相当的成功。
北美的酿酒商,不会因为这蜜糖是法国产的,就爱国热情迸发,宁可用贵一倍的祖国糖,也绝不用便宜一半的法国糖——因为法国要保护本国的葡萄酒和谷物酒产业,所以法国不准酿造甘蔗酒,而海上最出名的朗姆酒,就是广义的甘蔗酒。就像是广义的德国酒,在19世纪多半指的是土豆烧,这和德国的容克贵族农奴制绑定。
北美的普通消费者,也不会因为这些茶叶是直接运来的,没经过伦敦茶叶交易所加了一倍的关税,就弃而不用,宁可喝高价茶也不喝低价茶——如果大家都有这样的纯粹的精神力量,那倒也不必搞用军舰和大炮等物质基础搭建的航海条例了。
终究,世界是物质的,不是靠念经就能解释、并且指导世界运行的。
因为念经不灵,所以北美十三州才会去喝走私茶。如果念经灵的话,大家应该宁可喝两倍高价的……呃,其实还是中国茶,只不过在伦敦茶叶交易所转了一圈的“英国”茶。
所以只从贸易的角度,实际上,这一次是英国……准确的说,是英格兰加半个苏格兰,再加上个现在的平均生产力水平和大顺四川省(如果加上川南井盐区显然不如)差不多的普鲁士,对抗剩余的整个欧洲和印度、东亚。
英国此时真正能够“独一无二”的东西,除了圣公会牧师之外,其实啥也没有。
欧洲大陆缺乏的东西、或者说没有竞争力的东西,大顺这边都能补上。
应该说,大顺和欧洲之间的贸易品,或者说科技树,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互补的。
因为始皇帝后后续汉朝的缘故,大顺继承了一个统一的全国市场——虽然其内部存在诸多的钞关,但相对于此时的欧洲而言,是统一的——故而大顺的纺织业、轻工业、日用品等产业,依托于这个形式统一和货币统一的国内大市场,相当的发达。
而欧洲则因为分裂、战争等,从17世纪开始,其金属加工、火药化学、力学等和战争相关的技术,超越了东亚。但其日用品,轻工业等,和东亚,甚至南亚还有很大的差距。
这个差距,很著名的“提花机”和“珍妮机”并未抹平,一直到骡机和拿破仑时代的改良提花机才算抹平。
在19世纪之前,欧洲和东亚的区别,更类似于“重工业和军事工业发达的欧洲”,与“轻工业和日用品工业发达的东亚”。
大顺抄欧洲,抄起来很容易,尤其是此时也没有领先多少或者有极高技术壁垒的金属加工、军火工业,尤其是大顺这边有个懂这些基础学科的“先知”。
反过来,欧洲抄大顺,真的就挺难抄的。这个难点,倒是不在技术层面上,因为大顺抄欧洲的也是在抄技术层面。真正的难点,在于,大顺那碾压的人力、穷困而贫瘠的银铜贵金属缺乏、以及因为土地等生产资料不足而劳动力过剩导致的生产力停滞。
就好比……法国在北美的移民,为啥不够多?因为法国太他妈的富庶了,要是法国的农民混到去河里捡船上扔下的动物死尸吃的地步,保准这百年间北美殖民地的法国人翻几番。这是念再多的经也无法改变的物质现实——富兰克林这个时代就在感慨德国人太多,要污染北美的血统了,难道此时乱七八糟、加军营国家的德国竟比此时的法国更进步、开明,所以德国的“乡巴佬”才会多到让富兰克林警惕北美换种?
故而,大顺这边抄欧洲,真的很容易;而欧洲抄大顺,就真的很难。
正如老马讲的那个澳洲故事,把英国的技术复刻到澳洲,很容易;但把英国的物质基础、社会环境、人均资源、土地情况复刻到澳洲,很难。所以,那个在澳洲试图开纺织厂的人,很快破产,因为大家都跑路去当垦耕农民去了,而在英国本土的话,往哪跑、去哪当农民、去哪垦耕?
一样的。
欧洲的技术,在大顺开始交流后,可以很快的复刻到大顺;但大顺的人口、人均耕地、私有制土地制度、季风气候、白银缺乏、距离此时的世界印钞厂南美最远的物质基础,却不可能复刻到欧洲。
故而,在这场封锁、围堵、走私、替换的战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