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我哥的信上说,挺好的,气候可比关东强得多。至少,比黄龙府可要缓和不少。之前兴国公就派人在那边,养了不少的牛马,到了那边,牛马都不缺。”
“就是都不怎么会干活,还得训牛马,不然压根不拉套,也不拉犁。但是地是真多。”
“而且,听说大岛那边有被蛇咬死的、又被蜘蛛咬死的。新苦兀,那真是一个蛇都没有,也是怪了。”
“那里粮食、肉、酒什么的都便宜。就是衣服、布料、铁器什么的贵。在那边,种地不如干木匠活、会铁匠活。”
“我觉得挺好的,肯定比咱们之前在宝石矿那卖命要强。”
南大洋的授田,是他们这些需要服役十多年的正规军的福利,也算是朝廷在他们身上给的最大的一笔开支。
如今军中的人大体上相信,朝廷基本上不是把他们当做丘八,而是基本上把他们看成是人。
毕竟能分给他们土地——当然,荒地不值钱,值钱的是去荒地开垦的船票和农具——就这一点来说,他们的战斗力基本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赵立生将他哥哥给他的信上的内容一说,就不免谈到了另一件事,有道:“我听说,好像朝廷让咱们去那边的原因,还有一条。说是因为那边的夷人不少,咱们占了他们的地,可能咱们去了,还免不了要拿枪。因着咱们拿惯了枪,所以朝廷才把咱们往那边送。”
这话说的简单且实在,赵立生同伍的伙伴笑道:“这不算什么。咱们营里那些上过学的,不都说什么‘土改’吗?其实咱们去南大洋,也算是一种‘土改’。把人家夷人的地,抢到自己手里,这不就是一种‘土改’吗?”
“你是不知道,我当年为啥去邦加锡矿?我们客人在两广,那也要和本地人打,抢地、抢水。整日械斗,后来没办法,只能下南洋了。”
“咱们跑到南大洋去,抢人家的地,人家当然不乐意了。既不乐意,那肯定要干咱们啊。”
“就像咱们营里那些上过学的人说的,在国内不敢土改,那去了海外还不敢土改吗?万丹不是改了吗?锡兰不也是把荷兰人的地给抢了?但说起来,荷兰人又是抢的谁的?”
虽然赵立生的同伍伙伴,不能准确说出把土地归生存在此上的人所有的原始部落的自然公有思维,改成土地私有制,所要面临的种种争端。
但在大顺这种土地私有制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地方长大的人,对于土地私有制那真是认为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
这种理所当然,和别人认为的理所当然,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时候,冲突也就不可避免。
这种土地私有制理所当然的延伸,应该是愿赌服输、弱肉强食、被兼并活该。所以,传统的井田授田和原始平均主义的思潮,才会有如此活力,因为人们盛赞自己兼并别人、却在自己被兼并和吞并时候嚎哭不满。
欧洲之所以之前没有这边这种数百年一次大洗牌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们的农业生产力不足,主流还是条田制、份田制、村社制,压根没有普遍意义上的主流的土地私有制和完善的地契土地买卖制度。
大顺在南大洋的移民殖民活动,也就理所当然的加上了一层意识形态的冲突。
比如一片河谷地,大顺去了,划分给个人;而原本土地上的原住民,难免觉得不能理解,凭啥这片地就是你的了?
而大顺这边的移民,则秉持着这种想法:我开荒出来,这片地就是我的,在国内也是如此,官府也是认的。甚至我们家常年在这片林子砍柴,那么官府也默认这片林子是我家的。
从这种传统来说,大顺,因为这种私有制思维,其实最具备日后成为资本主义最后堡垒的潜质,但要提防小资反动社的那种输不起却又不想动所有制的空想。
于此时,尤其是此时正值对外扩张的阶段,这种自中唐之后就已经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使得大顺在对外扩张的过程中,无比顺滑。
输不起是只有输了的时候才会输不起。
一旦开始赢的时候,那么赢的一方,人人都会支持赢了划一块地属于自己。
大顺的情况过于特殊,以至于大顺在输的时候反倒一致;而一旦开始赢,反倒分化。
输的时候,反对游戏规则本身、和反对我输了的人,是同路人;而一旦开始赢,反对游戏规则本身,和反对我输了的人,就是陌路仇敌。
不过,于此时,对这些大顺特殊的长期服役的专业士兵来说,他们当然是支持赢下去的人。
而大顺难得地把他们不看成丘八、而是看成人,甚至居然给他们分地还给他们提供退役之后移民的船票和牛犁,也使得他们的战斗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赵立生说,朝廷因为他们拿过枪,且拿了十几年枪,所以要把他们送去南大洋抢地。他的伙伴丝毫不觉得朝廷做的不对,反倒觉得这理所当然。
反正都是拿枪,是回国镇压百姓起义,还是去打印度英法,亦或是去南大洋去和夷人抢地,这也无甚区别。
单就这一点说,他们也无愧于当世第一强军。因为比烂下来,最起码,比靠人贩子买兵员的普鲁士、靠抓醉汉去与龙虾兵为奴的英国,还是要强一些的,主要强在他们退伍后会授田垦荒。
广义的自耕农,是帝国最坚实的扩张基础。这一点,大顺朝廷一直坚信,并且一直致力于精锐士兵自耕农化。
至少在老皇帝未死之前,这态势会持续下去并且真的会把这些矿场、流民、饥民中招募的士兵,花大价钱送去边疆和海外授田垦荒。以后舍不舍得花这个钱,难说,但现在是真的舍得花。
应该说,现在看来,卓有成效。
第057章 三战定印度(三)
后世有句话讲,叫武器不如银元、银元不如主义。
在此时这个全世界的兵都没有啥主义的时代,刘钰对于大顺参与这场战争的胜率,可谓是信心满满。
很多年前,这边的士兵和欧洲的差距,主要就是差在银元上。当黑人奴隶兵的每日热量已经能一天一训的时候,这边还在为能不能吃上饭和被喝兵血而苦恼,以至于三五日一训已然是标营水准,吃个鸡都能导致哗变。
如今武器略强,银元不差,虽然满嘴坏牙的水手整天咒骂那些硬的可以敲钉子的干肉和锅盔饼,但最起码吃饱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便是大顺这边不但按时发饷,而且一群自利的事功之臣为了立功,还在边疆区发足额饷呢。
甚至不但发饷,而且退役后居然还授田呢。
这就了不得、不得了,足以堪称当世第一强军了。
况且,大顺这些精锐的战斗工兵们,在战斗前讨论的,并不是割头立功,而是在讨论战后的生活、种地、家庭、牛马和劳作。
以及,未来的展望。
这是很可怕的。
于是,当上午八点钟,海上的炮击开始、连队军官下达了战斗任务后。这些在战斗开始前已经进入呆若木鸡状态的士兵们,迅速地兴奋起来。
既不需要和之前卡尔纳提克战争中为了爆发战斗力而分发鸦片和麻的叶子的印度一样。
也不需要和更早之前大顺北伐罗刹堡垒时候,重甲兵攻城先登之前,军官要把成箱的白银堆在众人面前一样。
他们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火枪,兴奋而又安静地蹲在准备出击的屯兵坑中。
军官下达的命令,是九点一刻发起进攻。
因为九点钟左右开始退潮,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潮水会退到最低。
潮水反冲的古沃姆河,在十二点到一点半之间,会有一段最适合架浮桥过河的时间。
第十三营的目标,是在十二点之前,控制圣乔治堡南侧的凸角堡,摧毁凸角堡上的英国大炮,同时构建炮兵阵地,守住英军的反扑。
炮兵必须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渡过古沃姆河,将十二斤炮拉到三角堡上,并开始对圣乔治堡的主堡发起炮击。
否则的话,下一次退潮就要等到傍晚六点多了,那就意味着第十三营要在三角堡上度过一个被人不断反击的危险夜晚。
赵立生等负责突击的士兵,这时候已经不再说话。或许是出于兴奋,或许是出于习惯,战前越是兴奋的时候,他们就越不想说话。
海上的炮机声和西侧、北侧的炮击交织在一起,屯兵坑里,只有吧唧吧唧嚼烟或者吐唾沫和渣滓的声响。
差一刻九点钟,旁边壕沟和屯兵坑里的士兵开始按照军官的命令,开始渡河。
赵立生把脑袋从柳条筐构建的胸墙处伸出来,他们营的那些用特殊虎蹲炮的连队,已经开始渡河。
在他们前面渡河的,是一个特殊的用膛线枪的散兵连,和印度分舰队抽调的桅杆射手。
大顺在南洋方向,并没有多少散兵连。大顺在其余方向,散兵连倒是不少,而且里面很多都是些北亚的部落民、或者是北美的部落民,其中大部分人之前都是大顺鲸海毛皮公司的猎手,但是他们恨不适合印度和南洋的气候,是以并不参与到南洋作战。
南洋这边的散兵连,主要是猎杀大象、犀牛、鳄鱼的猎手出身,主要在南洋和非洲活动,也算是这些年大顺贸易逐渐展开之后的副产物。
桅杆射手和这些精锐散兵,用的都是特殊的膛线枪。这边叫木托子弹,不像是法国的那些精锐猎兵和散兵,得用锤子把铅弹敲进膛线枪里。
这些散兵不列队形,也不以线列作战。而是一伍一组,寻找掩护,自由射击。
如果是野战对垒的大会战,他们的任务,是在方阵和线阵前,消耗敌人。简言之,炮兵打不着、骑兵冲就往回跑、对面线阵就自由射击慢慢打。
但在特殊强化的攻城战中,他们的任务,是利用射程和膛线枪的精度优势,压制棱堡的敌方士兵。
掩护战斗工兵营的那些火力支援连队,挖好各自的用特化虎蹲炮的坑。
很快,这些散兵和穿着条纹衫的海军桅杆射手,便已经在河对面散开,各自寻找了隐蔽的位置,开始不断地朝着棱堡方向自由散漫地射击。
透过胸墙,可以看到同营队的火力支援连队,终于干起来了掷弹兵的老本行。
五人一组的小队,抬着几十斤重的特化小炮,很快就在距离棱堡壕沟和防炮坡前百余步的地方,快速挖坑。
海上的炮击和这边炮位里的炮兵,在热气球的侦查下,很容易就压制住了棱堡上的英军火炮。
很快,一个个小坑就已经挖好,同伍的人随身携带的背筐,去的时候背着的是榴弹,到了地方后就可以直接装土。
不多时,已经有小炮完成了简单的阵地构建。士兵将携带的榴弹点燃,塞进小炮里,用很低的膛压抛射出去,在令所有攻城的广义掷弹兵都感到恶心的防炮坡和壕沟后的胸墙那炸响。
赵立生缩回了脑袋,从口袋里摸出来最后一块槟榔和嚼烟,混在一起咀嚼起来,然后便等到了出击的命令。
连队的士兵抬着小船,快速地渡过了古沃姆河,然后在河边列队重整。
他们攻击的方向,已经定下,整体在堡垒的东南侧,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射界盲区。
“连队!前进!”
军官抽出佩剑,走在连队的最左边第一排,敲着军鼓的士兵按照正常的鼓点敲动着。
这段距离是安全的,真正的战斗,会发生在壕沟前的斜堤前。那里是让广义的掷弹兵、先登、或者战斗工兵的待遇,高于普通列兵部队的关键。
可以说,那里是荣誉所在;也可以说,那里是最残酷的绞肉战。
壕沟前有一道漫长的斜堤,可以让加农炮的炮弹毫无意义。
也让掷弹兵无法将手雷轻松地投掷到壕沟中。
壕沟后面,就是三角堡或者实心堡。比壕沟高出大约两米,在上面的防御士兵可以将手雷投掷过去,也可以开枪射击。
壕沟前的斜坡,使得进攻方的掷弹兵,必须要冲上斜坡才能将手雷投掷到位。而防守方则可以利用斜坡把手雷投出很远。
而斜坡是标准的开阔地,光秃秃的,一块石头也没有,完美的靶场。
咚咚的鼓声带动着连队的脚步,海军的炮击已经停止,重炮支援只剩下南侧陆军的几门重炮。
在距离壕沟还有大约七十步的地方,赵立生的脚步不自觉地想要加速,但是鼓声又把他刚刚要提速的脚步压了回去。
后面的支援虎蹲炮利用曲射优势,已经极大地消耗了守军,但终究还有一些守军躲藏在胸墙或者实心堡的隐蔽地。
砰……
对面的凸角堡上,冒出来一团团的白色硝烟,赵立生的耳边,听到了铅弹那尖锐的呼啸声。
目光斜着一瞟,隔着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同袍被铅弹击中,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人像是完全看不到一样,从倒在地上的战友身上跳过去,木然地补到了第一排。
在往前二十步,就是最恶心的斜坡了。连队也开始不断地出现伤亡。
当终于抵达斜坡且又前进了十步的时候,军官嘴里的哨子,终于吹了起来。
赵立生伴随着哨子声,一直被压抑的脚步终于放开,朝着斜坡的顶部冲了过去。
壕沟紧贴着凸角堡,战斗工兵只能在斜坡的顶部和堡上的敌人对射、互相投掷手雷、或者比拼胆气将对方投掷的手雷再扔回去。
轰……
隐藏在凸角堡掩体下的一门三磅炮,装满了霰弹,朝着斜坡上的大顺军轰了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