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4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太子既然提《管子》、提《盐铁》、提《平准》,那刘钰也就不得不和太子说清楚,刻舟求剑、知形知意的问题。

《管子》是以齐国为模板的,齐国有鱼盐之利。

现实的大顺,本身就有茶、丝、锌、瓷、棉布、香料之利了。但大多数人,把鱼盐,换成瓷茶,就看不懂了。朝中不少人,只会算3乘以5,一旦变成5乘以3,他们就懵了。

真要是能读明白管子,读明白盐铁论,知其意而不是拘于形,肯定还是有效果的。

至于说什么师夷长技……说实在的,就现在的欧洲君主制国家,能师的压根没有。

别的不说,要是大顺有个伦敦东印度公司那样的买办集团,刘钰能一天骂八十遍。

或者说,就英国那50%的财政总收入,要支付国债利息的财政体系?就算没有大顺出手掺和,最终也是把北美直接丢了?

还是学法国,搞贵族特权,教会在财政问题上偷税、逃税,诡寄,把税都压在自耕农小地主身上?这……这个倒是其实也压根儿不用学,大顺这群人比法国还擅长呢。

至于英国的航海条例的均输专营手段,形不同,而意同。

高额的茶税糖税棉布税等进口关税?大顺想学,奈何实力不允许啊,大顺的白银,能买啥?是真花不出去。

别说免关税了,现在就是买办当道,给英国棉布随意进口,还跪着给奖励30%补贴,就算舔到这种程度,这要是能在大顺卖出去,那都要把小学数学书全都烧了——大顺的棉布顶着72%的关税一样可以卖到英国,反推一下英国布在大顺卖出去得补贴多少?

而至于粮食、棉花等问题,大顺的松苏地区,早就到了要免原材料进口税、甚至也早已经闹完了“谷贱伤农的《谷物法》”问题了。

所以事已至此,大顺没啥可学的了。

而中国,就不得不自己尝试着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且在未来的“国际法”、“近代社会的普遍共识”的塑造中,留下属于自己的话语。

大顺已经错过了一个时代,所以航海术语只能是北偏东、南偏西,而不能是东北、西南这种更符合这边的用法。

但现在,最起码一点,本初子午线在哪,总要争一争吧?红十字会这样的救死扶伤组织叫啥名、用啥旗,得争一争吧?国际法的创立,新世界秩序与格局的体系,也得争一争吧?

这都是最起码的东西。

也注定,会和历史上的近现代的很多东西,完全不同了。

故而刘钰再一次提醒了太子,师夷长技,可以。但你得明白,其中的缘由、深层次原因,到底是啥。

抱着个圈地运动,就担心中原出现圈地运动,刘钰就必须得给太子讲清楚,圈地运动和土地兼并的区别。

以及大顺有了辽东、南洋、印度这三个原材料产地之后,中原核心区的圈地运动已经根本不可能出现了。

以及蒙古、东北的棉布市场被松苏棉布提前占据之后,就算修了铁路,历史上铁路修好之后,河北地区,尤其是保定、高阳的棉纺织业发展,也绝不可能出现了。

高阳棉纺织业的发展,和闯关东、走西口、垦蒙,关系巨大。但与现在,他起步晚了,松苏集团已经占据了市场。

河北地区的棉花种植产业发展,和印度是英国殖民地有直接关系,导致棉花价格一升再升,拿不到印度的棉花,但是大量的廉价倾销的棉纱促进了织布业的发展。

显然,这一切,都改变了。

以及伴随着东北大豆种植业的发展,和与沿海华东地区的深度绑定。就算修了铁路,历史上的河南地区的油料作物发展,也不可能出现了。

因为原本历史上河南的油料作物发展,源于欧洲对油料的需求,包括头油,以及战争工业所需要的油脂。而且那时候东北的大豆产业还没有全面发展起来。

但现在,显然也不同了。

唯一可能产生巨大影响的,也就是江汉平原的纺织业,可以快速发展起来。因为印度和爪哇的棉花质量好、大顺完全控制,价格便宜,以输入棉花和棉纱的方式,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和与东亚土地制度相配套的家庭型铁轮飞梭织布机,会让江汉地区有一波早期工业化的机会。

而面向的市场,则是很早之前刘钰盐政改革时候就已经打好的基础。

盐政改革重新划分了盐区,川南工业的发展,使得湖北地区用的是川盐。

也就是川盐入楚问题。

川盐入楚,回去不能空船,那么江汉棉布即可入川。

川盐资本,是大顺当年西征时候发了财的陕西资本集团为主,那么江汉的棉布也一样可以入陕甘。

四川不怎么产棉。

陕甘也不怎么产棉。

西域可以产棉,但是基建太差,道路不行,运河更不用提根本没水,运出来能把裤衩赔进去。

故而,江汉平原,算是这一次蒸汽机进步、铁路、以及应该不远的蒸汽船连同长江水道的最大受益者。

至于别的……说真的,在刘钰看来,以大顺的视角,过了信阳往北,只怕铁路的出现,也就是个方便逃荒、赈济的工具。

除了煤炭开采、沿线车站的工商业能有所发展外,真正巨大的影响,基本看不着。可能养鸡的能多点,方便在火车站卖茶叶蛋、卖烧鸡。

哦,可能能对盐政产生点影响。

长芦盐、山西盐,能把淮盐彻底赶出河南、安徽西北部了。这个,就看长芦盐和山西盐,谁的背景大、谁的门子硬了。

所以,皇帝也好、太子也罢,其实无需担心太多。他们担心的很多事,是不必担心也不太可能出现的。

当然,以另一种视角来看,那就不一样了。

京汉铁路的铁路工人、沿途的矿工;如果再配上纱厂女工、印刷厂的识字的印刷工人,基本上这个时代最有天然组织力的一群人,就可以踏上历史舞台了。有些小册子,也就真能有人读懂了。

显然,刘钰不会和太子讲这个视角。

于是也就破天荒地,刘钰第一次讲一件事,竟然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

太子听刘钰说完这些全部的好处,只觉得听的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他是万万没想到,一条铁路,里面的门道竟有这么多,以及会产生这么多的影响。

本来,在他爹那,他听到关于镇压、统治、分割的东西后,已经是震惊不已了。

今日再听刘钰从经济、工商、农业、盐政的视角来谈,更是觉得自己所虑所知,着实太少。

本来他还有点担心“贤良文学”当初在盐铁论里争论的一些事,现在听来,似乎连这些也不用担心了。

而且,刘钰讲的和贤良文学说的那些,从道理上听,倒是觉得刘钰的这些更有道理。非常顺滑,自己按照刘钰引导的思路反推,也是一样的结果,倒是真有点由道衍术的意思。

至于说,沿途占地、拆坟之类的事……在太子看来,肯定不算事。

而诸如铁轨生产、煤炭挖掘、道路测绘这些东西,也自有部门负责。之前那条不长的从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已然锻炼出来了一个简陋的班子。

太子心想,既是父皇叫我来询问兴国公、请教其中所以然。那总不能是叫我只是听听的。

且父皇叫我日后要去督办铁路这件事,那这是父皇要我办的。而我自己,也不能做个那种不戳不蹦跶的蛤蟆。

那我要向父皇主动提出来“一并顺便办了”的事,应该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问刘钰。且不说本身就不该问,问了麻烦多,就算不怕麻烦,父皇说的可是让自己听“所以然”,不要“听其然”,那显然是要我在请教完兴国公后,自己拿个主意的。

第033章 统一市场与地方利益(上)

太子自觉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主意,觉得他爹多半会觉得他有些主见。

但实际上,皇帝让太子来请教刘钰,请教了半天,太子还是没明白“本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此时的大顺,伴随着白银货币化、全国统一市场的形成,本末之争的本质,实际上就是生产和商业之争。

大顺的士绅阶层,类似于秉持的是商业资本思维。

耕地,是大顺最保值、最安全、最不受战乱影响、回报率最高的投资品。

很多士绅说的已经足够明白了,战乱之后,哪怕改朝换代,张家的地还是张家的、李家的地还是李家的,永远保值、受到任何经济波动的影响最小,是最后的投资方向。

刘钰给太子讲本末之争、将均输平准这些东西,太子看似听明白了,实际上还是没听懂刘钰的真正意思——如果真的相信“本末之争”,那就应该尽可能把内地土地的商业投机属性剥离。

大顺士绅最喜欢的两项投资,是买地和放高利贷。他们嘴上喊着“务本抑末”,可实际上他们比谁都“末”,因为贤良文学说的“本”,是生产。

大顺看不见的手,太厉害了——这只看不见的手,就是高利贷和土地兼并收租,是收益率最高、回报率最高的投资方向——所以需要一只看得见的手,将农业生产的盈余,不要往高利贷上走、不要往土地兼并上走,而是投资到水利建设、交通发展、农田改造、扩展耕地上。

问题在于,在买地收租和放高利贷的高回报率下,无形之手的阴影下,士绅地主有多少人,把其积累的资本,投入到了水利建设、农田改良上?

这才是刘钰想给太子讲的“务本抑末”这个道理,在大顺这个物质基础和社会基础上的真正涵义。

不要刻舟求剑,拿着先秦两汉时的人口、耕地、土地所有制、税制、畜力机械普及量等,来套大顺的现实情况。

韩非子当年嘴很毒,专门为这种情况,自己创造了个成语,叫“守株待兔”。

想要让资本,投资到土地改良、水利工程上,除了特殊手段外,若靠无形之手,还有另一种办法。

那就是提升亩产的价值,靠某种经济作物的高额回报,高于地租和利息,使得资本会选择改良土地、促进生产,以获得更多利益。

但这在大顺内地也已经没可能了。因为刘钰把所有值钱的原材料农作物的生产地、商品粮基地,都放在了东北、南洋、以及后续的印度。

在南洋开种植园、或者在东北垦殖种豆的收益,已经高过了在松苏买地收租,所以大顺这些年的银钱兑换比问题才没出事。

大量的热钱和积累的资本、贸易的顺差白银,实际上都跑到南洋和东北去搞基础建设去了,靠着大量产出,才没有出现白银通胀和物价革命,保证了大顺的“汇率”依旧极为有利出口——虽然大家都在用白银,甚至可能这些白银,都他妈是南美的同一个矿坑出来的、甚至可能是同一个南美印第安人挖的,但实际上两边的白银还是有汇率的。休谟在和自由贸易派论战的时候,就拿捏过这个“汇率”问题。

所以,其实问题到了这,就算是太子真的明白了“本末”问题、亦或者更进一步把这些东西都基本搞清楚了。

那也没用。

因为由此推出的、以全体的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民为主体的解决方案,是太子或者皇帝都无法去做、并且一定会去极力阻止的。

哪怕,由此推出的主体,不是这片土地上的全体人民,而只是大顺的资产阶级,那么太子或者皇帝都不可能接受他们的路线,并且一定会去极力阻止的。

老马说,资产阶级的真实任务是建立世界市场(至少是一个轮廓)和以这种市场为基础的生产。

假使不考虑全体人民。

只说如果大顺此时是一个资产阶级为统治阶级的国家,那么下一步,显然就是要打通国内市场、取消国内的税关和各省的地方保护主义,在取得外部市场后再把内部市场拿到手,从而建立世界市场的轮廓;实行土地国有制和级差地租制,也就是列宁评价中山先生的那套最纯粹的资本主义的土地制度,方便将资本用于依托土地这个生产资料而进行生产活动。

而这,还不是最终解决方案,只是资产阶级的解决方案。

仅此,皇帝也好、太子也罢,能支持吗?

就算明白,民族的国家的未来是这样,皇帝、太子、地主官僚、士绅等,会去做吗?他们假设自己是忠君爱国的,只是当告诉他们,新时代下,真正的爱民族国家,是要取消他们的封建特权,士绅特权、减租减息、甚至土地国有化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举起屠刀。

因为多少明白一些这里面的道理。

又因为他是太子,屁股坐的很牢靠。

所以,当几天后,皇帝再度召见太子,询问太子和刘钰的交流问题时,太子给皇帝的答案,也就是他的主见,就是理所当然的折中。

太子知道,自己询问完刘钰后,父皇一定会再找自己。

皇帝也知道,太子应该会知道,并且会给自己一个要尝试做事的方向和答案。

所以皇帝开门见山,询问太子道:“朕叫你询问兴国公,听其所以然,未必听其然。他给你讲了什么,这都无所谓。”

“关键是,你听完之后,你自己觉得,除了过些日子朕要交代你去督办、体察民情的事外,你还想一并做点什么?”

太子将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话说出,回道:“儿臣请父皇准许儿臣,挑选年轻才俊,兴办汉口实业。”

这个答案,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算是皇帝认为太子可能会给出的几个他认为还算可以的答案中,比较容易意料到的一个。

刘钰和太子到底说了什么,皇帝并不想知道的那么详细。但是基本上刘钰的思路,皇帝自认还是了解颇多的,虽然大部分时候是胡乱理解,但皇帝还是自以为自己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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