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皇帝心想,我是想让你明白什么这铁路该往哪修吗?我是让你明白,一些大道理,当你明白这些大道理后,再遇到类似的问题,你能得出正确的解法。
你他妈哪怕跟朕谈一句,这木牛流马的出现,和朕让你去读《盐铁论》和《平准书》的关系,朕也心安了。
你自小也是学代数几何的,给你个公式,让你解题。换个题,你就不会了是吗?
强压住心头的火气,皇帝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这些年东宫之臣日多,也往松苏去过、也往川南去过。除此之外,朕也叫你多有自主之权。朕问问你,这治河事,你可有所了解?”
自古以来,治黄河,就是大事。
只要大禹还在圣人的范畴之内,这事儿就不可能是小事。
太子此时已然是心中发寒,他又不傻,也是宫中长大的,只是缺乏战略眼光和真正的大局观,这种权术上的事,有这么多弟弟的他,是不可能不懂的。
皇帝刚跟他说完,黄河决口的可能,以及为什么第一条路先贯穿中原。
这要是还不能听明白,那可真是白当这么多年的太子了。
可问题是,自己之前的眼光,不是没盯着治水,可压根就没考虑黄河决口这样的事。
也派人去中下游了,了解的方向,也多半是在废弃运河之后,治黄河的诸多便利。
然而,即便太子没明白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可皇帝刚说完黄河决口的事,这时候再提废运河之后治水如何方便云云,那这不就是没事找事吗?
可问题是,自己只是太子。
难道当太子当的皮痒了,闲着没事干说黄河要决口?或者说,自己这个太子,要琢磨着挖人工河让黄河改道?
那自己这个太子可真是当腻歪了。
那得引出来多大的风波?
自己能怎么办?自己不是宠臣,不是近臣,不是大臣,而是太子。
太子心想,兴国公那样的,若是真提一嘴,挖人工河道改道黄河,你不同意也行、同意也行,反正他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我能说吗?我能琢磨这个吗?
怎么看,你让兴国公从松苏回来,之后就给安排了一个无定河治理的事儿,也没有进天佑殿,而是扔去了枢密院养老。
本身就有点似乎像是改革到此为止的意思,我这时候再去琢磨玩个更大的,直接挖黄河?
支持挖黄河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基本都是实学派的,觉得淮河能治,这黄河就是个大一点的淮河嘛,大不了大规模迁民,往扶桑南大洋迁……
但凡正常点的,哪有会琢磨这个的?
我这时候去提挖黄河之类的事,还是在松苏改革之后您把兴国公抓回京城扔进枢密院养老的节背景下,我这算是什么?算是挑明立场,就要支持激进的实学派?
到时候,只怕父皇您就先不高兴了!
太子倒是真没这么想过。
但是在皇帝这么一点之后,太子还是凭借多年的权术手段,瞬间为自己找了一大堆的开脱理由。
但实际上,这些理由,都是屁话。
既不可能说出口的东西,自己想这么多,除了说服自己感动自己开罪自己之外,毫无意义。
显然皇帝就这么问,问他对黄河治水的看法,他能怎么答?
胡扯,会让皇帝觉得自己不干正事。
不胡扯,琢磨的都是废运河之后治河的手段。
可听起来,父皇的意思,明显是说黄河早晚要出事。要是以这个为基础,那么自己之前琢磨的、研究的废运河之后的治河手段,那不等于是别人都在用火枪了,自己把怎么用弓箭手琢磨明白了?
太子终究不是傻子,知道话到了这个份上,这时候再继续说一篇《在废弃漕运的背景下治理黄河淮河之思路》的论文,那多半是要被父皇唾弃的。
于是急中生智,果断地选择了绕开话题,回道:“儿臣听父皇一番教诲,如醍醐灌顶。”
“自汉武元光三年,黄河决于顿丘。乃至于今,北流南流、夺淮夺泗,不下数十次。”
“自宋建炎年间,黄河夺淮,已有数百年。”
“为政者,当知眼下之局,亦当未雨绸缪日后之险。”
“得蒙父皇圣明之庇,废运河而兴漕运、下南洋而垦关东,又得专营之利。朝廷财政丰盈,天下才智效命。于此盛世,当思绸缪。”
“儿臣原无思绪,得父皇提点,茅塞顿开。”
“一则修铁路,若真有灾,则兴救济蠲免,勿使百姓无食而举兵。”
“二则当迁百姓,黄河若决,百万家或为鱼鳖。当于大水漫灌时,迁民于外,垦殖谋生。”
“三则当先测河道、明水文。效淮水故事,预留河道……”
皇帝大约是看惯了刘钰和枢密院的奏折风格,亦或许是习惯了实学派的那种奇葩的公文格式……当然,也可能是刚才那么一问,即便自己知道不应该期望过高,但实际上内心已经有些失望,而导致的自己都没预计到的情绪。
皇帝感觉,太子说了半天,都是些假大空的废话。
显然,既没有提前去考察,也没有提前设想,纯粹是临时琢磨的。
尤其是测河道、明水文、预留河道这些话,这是个太子能说出来的?
皇帝心想,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君子远庖厨”。
君子要有未雨绸缪的远见,但同时君子还是远离庖厨。
听着太子还在那说一些空话,皇帝打住了太子的话语,问道:“吾儿知否,兴国公在松苏被人攻讦最多的事,是什么?”
太子一怔,随后道:“多有人言,兴国公残暴。其垦关东、下南洋、废盐户之事,惨死百姓,不下百万。霸术太重。”
这个没什么需要考虑的,这几乎是朝中公认的事。虽然皇帝不治罪,但是天天讲、日日讲、月月讲,这个大黑料确确实实是躲不过去的。
皇帝又问:“那若是兴国公不行移民之策,每年因着风灾、水灾、旱灾、决口、漕运、饥荒、缺粮等事而死的百姓,这罪责,又该安在谁的头上?”
“仅仅一个苏北,自开国以来,水灾、风灾、潮灾,无年不赈。其中死者,每年不下数万。朕问问你,这算谁的?”
太子一时语塞,心想这算谁的?
半晌,皇帝道:“这谁的责任都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些人要死,但每个人都没有责任,要怪,便去怪老天爷。”
“但因为兴国公做了事,所以在关东死的、在南洋病死的、都是兴国公的罪责。”
“朕再问问你,若是黄河真的决口北上,这是谁的责任?”
听到这个问题,太子内心只想骂一句,我日你个毬,这怎么回答?
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让我怎么回答?
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是再傻,也该明白说,这是治水官员的责任,当应枭首、治罪、借汝头一用,安上一些贪腐河工款的罪名,安定民心。
传首黄泛区,再抓紧时间赈济,直接从朝廷选拔实学事功良家子郎官,直奔黄泛区,甭管有罪没罪,先砍上一堆脑袋。
然后再把赈济的事解决了……
我要是这么答,你怎么想?
太子就是这么个霸术太重、重于术势的人?竟无半点仁德之心?
还是说,我要回答说,这是做皇帝的责任,明明知道黄河可能会决口,却无动于衷,所以是皇帝的责任?
因为皇帝把控着税收、把控着财政、把控着国策。而且,显然在出事之前,已经有人提出了可能会决口的预言,甚至你现在就跟我明明白白地说了。
既知道,又把控着朝政,那么明确知道,却不提前准备,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吗?
可你又说,君子远庖厨。可以对着为宰杀的羔羊落泪、也可以对着被杀死的羊肉落泪,但唯独不应该去阻止宰杀。
显然,我要说,这是皇帝的责任,应该下罪己诏,你肯定又觉得我愚蠢。
你这问题问的……你可以去问宠臣,去问近臣,去问我母亲,去问太监,唯独你不能来问我啊。
我是太子,你让我怎么回答?
关键是,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子?
守成之君?
开拓之君?
改革之君?
还是怎么样?
不要说我,便是现在大臣,又有几个能明白,你到底想要干啥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让你儿子当个什么样的人?
太子冷汗已经湿了后背,这时候着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其实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
而且,实际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好像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可这个明显非常明确的、似乎好像是皇帝在故意引导的答案,又让太子感觉到一丝丝的不安和危机。
过于明显,难道父皇真的想听到那个全是术、势的答案?
第027章 太子难当(下)
除此之外,那就剩下听起来最不靠谱的提前挖河道、修河堤,人工改道,提前移民这一条路了。
但太子听他爹的意思,要是这么办,岂不就是在重复刘钰在松苏改革的老路?
没出事之前,就开始移民、征发劳役、修河道、强制迁民,到时候,所有的怨气不全都落在朝廷身上了?
刘钰如果在松苏不改革,每年死那十几万人,谁也没责任。
但他改革,强制迁民,每年在南洋因为水土不服、疟疾热病而死的那些冤魂,也要落在刘钰的头上。
真要是黄河决口了,淹死个百十万人,剩下的救济救济,那么朝廷就是仁义王道,类禹圣三代之仁。
可要是黄河没决口,本来山东境内压根没有黄河水患威胁,却开始强制迁民,预修河堤河道,那朝廷岂不是就类始皇修长城、隋炀开运河之残暴?
况且,这里面涉及上百万人口的大迁徙,真要做的话,那可绝对是个对大顺而言的顶级工程。
复西域、下南洋,和这个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黄河改道,对传统天下王朝而言,绝对是天大的事。
事也绝对大到不啻于亡国、黄巢、李自成之类。
实际上,太子敢这么想,本身也证明太子的幼稚。
人类当然可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但得和生产力想配套。
石器青铜时代,征服一下冲击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