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3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骆驼贩子只说,你这骆驼都瘦成这样了,又怕热,想要卖钱,也得赶到张家口去放膘,到了秋天才能卖出去。

你要卖的话,你就去张家口那边躲躲暑,放放草。可祥子哪有钱去什么张家口啊,眼看着骆驼一天天瘦下去,再不卖便是卖汤锅都不值钱了,只能忍着心疼卖了几个子儿。

卖了骆驼,也得活着,只能去他最讨厌的车站里,找了个卸煤的力工活,这还是因着一大群失业的驼户都在干这个,总算认得他,看在面子上找他做的。

祥子的故事,不是换一个职业那么简单。

而是刘钰摧毁了他们的幻想。

之前他们也苦,也累,可至少还有希望。有自己的骆驼,然后一个变俩,两个变一把儿,自己跃升为把头大驼户的梦想。

这不是单纯的换个职业的事,而是彻底摧毁了许多明明只是雇工却怀揣着小生产者之梦的人的梦想。

破碎梦想的仇恨,可比单纯地换个职业,要大得多。时代破碎的,是小农和小生产者的梦,因为实学派的未来里,不是没有梦,而是根本没有这些人存在的空间。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骆驼的铃铛声,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

一股热血直冲祥子的脑门,想着自己那破碎的梦想,一咬牙,摸起来一块黑乎乎的煤块,快速冲了出去。

在卫兵反应过来之前,将手里的煤块朝着刘钰扔了过去。

扔的瞬间,他知道,卫兵非要打死自己,于是他用这辈子最大的气力,发泄着自己的绝望。

“刘钰!我!入!你!瞎!妈!”

第019章 木牛流马(五)

煤块飞的挺快,然而刘钰也是马上出身,这等本事本也是封建军事贵族的安身立命之本,轻松躲过。

旁边的卫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过去,旁边的卫兵也迅速控制人群。

躲过煤块,听到骂声,刘钰便笑了。这种出口带着零碎口头语的话,真要是用什么侮辱家人之类的道理找茬,就挺没意思的。要干就干,找这种理由就是在无趣了。

对方骂的畅快,刘钰反倒安心,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刺杀。

不远处和祥子一起做工的人,脸都吓白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今儿是得了什么痴心疯,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牛二等人也赶忙围着刘钰,卫兵忙道:“国公,此人恐有余党。如今京西多用炸药开矿,还请国公离开这等贼人遍地之处。”

刘钰心道这可算了吧,真要是有什么民本派的变种,或者传统民本派的复古儒,落在自己身边的可就不是煤块,而是炸弹了。

现如今京西的煤矿已经开始使用威力更大的炸药,真要是有什么政治目的,哪会这么点动静?

人已经控制起来,刘钰走过去看了看对方,一时间也难判断对面的年龄。

祥子原本就是靠赶骆驼运煤为生的,之前给人做学徒,后来自己干,这种活风吹日晒。

如今又在车站背煤,身上汗水混着煤黑,也着实难看出来真实年纪。说是三四十也对,因为这时候三十来岁的劳动人民,就是这个样;说是五六十岁,倒也行,因为刘钰前世所见的五六十岁的人也未必有这么苍老。

像多大年纪,与是多大年纪,本也不是一回事,这也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

“因何袭击本官?”

刘钰也没用“刺杀”这个词,而只是用了袭击二字。

被抓的祥子脑袋已经冷静下来,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便继续破口大骂,将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

一听是这么个事,众人都松了口气,心道既是这样,反倒不必担心了。便是那些跟在刘钰身边,实则是皇帝派来的人,也想着,这要是兴国公真的被刺伤了,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现在听来,不过是类似前些年在苏北时候的盐户一时兴起、或者当时皇帝南巡时候的请愿,那这事便可大可小。

又想,既是兴国公都不用刺杀,而说袭击,这还是心善,定个一时激愤,流三千里,总好过砍了脑袋。

这年月也就是这样,人和人并不都是一样的人,砸普通百姓连个斗殴都算不上,砸贵族那就大大不同。以至于流刑三千里,也算是一种“心善”好心了。

刘钰这边听完对面的咒骂之后,却忽然问道:“你结婚了没?”

这一问,不只是祥子,连身边的护卫都懵了,心说这是问什么呢?

祥子也没想到对面能问出这么一句,一时也不知所措,嘴里憋了半天准备咒骂的话,全都卡住了,只好讷讷道:“没。奸臣,问这个干啥?”

“哦,你这情况让我想起来点事……我认识一个人,这人吧,是个做鞋的鞋匠。他也是因着一些工场的发展,自己做鞋的生意越发惨淡。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着,将来自己攒钱,办一个做鞋的工场。不过他的儿子非常有出息,便不会这么想。”

话尽于此,刘钰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一旁的牛二等人心下挠痒痒似的,他们都是在威海上过实学的,知道刘钰讲这种事,往往会叫人大发深省,这一次却戛然而止,着实难受。

牛二心想,他儿子到底怎么想的?按国公这说法,自己生意惨淡,想着攒钱干工场,那是没出息。可有出息的,是什么样?

一时也想不明白,看看刘钰,觉得多半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心中虽想知道下文,却也没敢再问。

这时候,车站的官员也已经围过来,刘钰挥挥手道:“没什么大事。我就徇私枉法一回,判个流刑,送北美。他不是愿意继续干送货的活吗?送北美去养狗吧,给在北美打皮子的那边打声招呼,用狗还是用骆驼,差毬不多。”

大顺这些年新增了一些刑罚方式,所谓送北美的流放,可不是单纯地流放那么简单。

而是要去那边做工的,一般来说工期六年,只给吃喝不给钱。送北美去养狗,算是比较严酷的一种刑罚了,因为用狗运货的地方,冰天雪地,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过一般来说,大顺的流放基本不往一些比较适合耕种的地方流放。

历史上英国人搞大洋洲,采取的办法就是把囚犯,发配那里,与正经移民为奴。虽然理论上大顺也可以这么学,不用奴隶,而是配以逃奴法之类的策略,快速开发。

但现实没那么简单,而是会招致大量的人选择逃亡做土匪,肃清起来可是麻烦。实无必要。

他既这么说了,一众官员也都应下,刘钰也没当个事,示意该干啥干啥。

待这边的混乱散去,牛二想着刚才祥子说的遭遇,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此事,不过也就是扬州之乱的复刻。自蒙元时候,京西之煤皆用骆驼。”

“以铁路转运煤斤,恐有碍贫民生计,这句话,大抵不能昧着良心说是错的。”

“只是,国公在松苏的改革,应该还是明白何为对、何为错,是不是说,这只是变革的代价?”

刘钰呵呵一笑,并没有评价牛二的“代价”之说,却道:“这人干了半辈子,终于积攒下来了一匹骆驼,准备靠着运煤挣钱。从一匹骆驼干到几十匹,自己开个骆驼行。换成你,大约是你好好干了许多年,眼看着要升中将了,结果宣告所有非科举出身尽皆裁撤。”

“其实他拿着炸药把铁路给炸了,或者直接买枪杀我,也可以理解,还得赞一句好汉。对吧?”

这里面刘钰在暗戳戳地逗闷子这些实学出身的人,依旧还是宋明时代的读书人就该高人一等、做人上人的心态,说他们和这些小生产者的想法差毬不多。

但三观上的差异在这,这种逗闷子,在牛二看来,倒像是一种肯定。

至于算不算好汉,牛二也是在爪哇组织过奴工起义的,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

变革到底是什么样,牛二这种在爪哇亲身经历过,也观看了松苏改革全程的人,对于变革的理解,肯定原本那些坐在家里读书的人要强。

他对变革的理解,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就像他在万丹搞土改,不想土改的当地贵族,大可以起兵反抗,只要打赢了就改不了了。

亦如刘钰在松苏搞盐政改革和废盐垦荒,不想废盐垦荒和盐政改革,也大可以起兵反抗,并且事实上也确实爆发了盐工起义,但最终还是输了。所以淮南的草荡成了棉产区;扬州衰败;海州的大型晒盐场源源不断地生产食盐供应南方诸省。

这些实学派的人,对明末的起义,大抵也是这样的看法。不想苛捐杂税不想饿死,那就反抗呗。

区别只在于站在哪边看这件事。

好汉,未必是好人。

《水浒》也流传这么久了,好汉和好人的区别,大顺这边那是相当拎得清的。

现在刘钰说要是这群人拿炸弹扔他,也可称之为好汉,牛二看来倒也确实。按照大顺民间的好汉标准,那些在南洋挂在桅杆上风干的绞死的本国百姓的尸体,很有一部分是可以算在好汉的范畴内的。

那些寺庙租地种地的百姓、那些没攒出来骆驼靠给人牵骆驼干活的人、南苑不能垦耕还要维护皇家南苑的靠海柴弄点油盐钱的海户、那些之前投资了小煤矿被大资本大煤矿干破产的窑主……在牛二看来,反抗都是合情合理的,问题在于他所认为的进步派,能否拥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他们的反抗。

如果说的再现实一点,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他们所认为的“进步”,是不是皇权所认可的?

大顺的皇权很强,强到皇帝的态度,可以决定很多事的走向。

皇帝支持,那就是碾碎那些反对向前走的力量。

皇帝反对,那就是伤民、害民、贫民无业谋生。

然而皇权最怕的东西,恰恰就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一旦这个目标明确存在,那么皇权本身就是去了神圣性,唯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在那些人的眼中才具有神圣性。

天、神,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天的神圣性就是皇权的神圣性。

一个具体的目标,或者说点再小一点,一条铁路、一个工厂,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么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这些实学的新学派而言,本身具有神圣性的时候,所谓的皇权,其实也就是一种强大的惯性而已了。

甚至于,一旦这种进步主义的思潮成为主流,皇权在神圣性上,就只能作为时代进步这个神圣性的附庸而存在了。

这对皇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皇帝可以做一些事、做一些技术上进步的事;但绝对不会允许,某种进步或者某种公平,具有神圣性。

对皇帝而言,重要的是,这件事,是因为朕让你们做,所以你们可以做。

而绝对不能是,这件事,因为是对的,所以要去做。

哪怕,到头来这件事还是做了,而且看上去结果好像区别不大。

故而,现在这种情况,牛二说“以铁路转运煤斤有碍贫民生计”这句话本身没错,说到底,感叹的还是皇帝即便知道这句话的确如此,但依旧支持修筑铁路。然而将来,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的故事就摆在那,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他不是很在意这些人的命运,他希望从刘钰这里,得到一些“这么做是对的、必要的”之类的答案。

比如他说的“这都是必要的代价”。

但刘钰却避开了这个问题,给他的答案,却是这些人的反抗,是合理的。只不过他们弱了点。

如果是这样,将来有人反对、反扑的时候,难道也要秉持这种你死我活、失败活该能力不足、力量不足的想法?

第020章 木牛流马(六)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输了就是实力不足。

大顺的实学派,现在一个基本的共同想法,就是唯生产力的未来。

这些实学派,将来必然会四分五裂。

谁能看明白中国的现状、真正的了解中国,谁才能最终获胜。

幻想中或许有无数种途径,通达那个工业化的未来。

但现实的关键,不是那个让实学派一致设想的生产力提升的未来,而是怎么抵达那个未来。

换句话说,谁能解决工业化转型的剧痛,谁才是将来必然分裂的实学派中的胜利者。

谁能解决上亿的小农、手工业者在转型期的剧痛,谁才有资格讨论未来。

还是那句话,刘钰在松苏的改革,解决了“西方帝国主义”和“买办资本主义”这两个问题。

但解决了小农经济下倾销导致的农村普遍破产的问题了吗?

这匹布,是曼彻斯特产的,还是松江纺织厂产的,对华北小农而言,有什么区别?

洋人的逼出来多收了三五斗的大米白面,和大顺人自己在辽东和南洋运回来的大米白面,在谷贱伤农多收了三五斗这件事上,有什么区别?

被有轨电车挤压而失业酿出来29年北平砸电车风波的成百上千的人力车祥子,和现在被铁路和蒸汽采矿挤压而失业的成百上千的驮煤骆驼祥子,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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