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顺在南洋的甘蔗都吃不了,难道跑大洋洲去种甘蔗?
或者,跑大洋洲种粮食?那也真是有钱没处花了。
资本愿意等着这地方发展起来后,再投资;但你让他把一片空地投资兴建起来,扩大市场什么的,那就纯粹做梦了。
故而在金矿这个东西放出来之前,这种移民只能是官方性质的。
并且只能是依靠官方解决印度问题、为印度备战而准备的士兵退役问题的边角料,来占据先机。
当然说这件事,里面牵扯到的许多东西,不管是刘钰还是皇帝,其实都各有心思。
主要就看到时候谁的心思多算一步。
伴随着大顺开始在海上普及月距角查表法经纬度测算,大顺的海上航线已经非常精确了,基本上最多也就差了一两分钟,三五十海里,问题不大。
刘钰也早就花钱往大洋洲移了一部分农民,数量不多,但牛马羊之类的牲畜已经在那边繁育起来了。
这和五月花号、弗吉尼亚公司、或者亚瑟·飞利浦的囚徒舰队,都不一样。
五月花号上,是清教徒异端;弗吉尼亚公司,雇的都是城市流民;亚瑟·飞利浦的囚徒舰队,里面多是囚犯。
他们会种地吗?
种地是门手艺吗?
实际上,是的。
一群城市手工业者,是不怎么会种地的。
而刘钰移过去的前几批人,都是会种地的、会养牛养羊养马的。
那里的气候条件已经摸的差不多了。
粮食生产,也已经完成了从零到一的突破,在粮食上,根本不需要母国的援助了。
看上去,条件很好。
但是,移民成本是多少?
洋流、季风、无风带,这些东西,注定了大顺此时要去大洋洲,只能靠三角跳。
而这种三角跳航行,大约需要小半年,也就是4到6个月时间。
毕竟这不是卖奴隶,这是往那边送一批服役十多年的老兵,死的太多,一群服役十五年的老兵可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中途需要在三角跳岛屿补给停靠。
需要相对来说死亡率很低的航行舒适度。
不可能像贩奴船似的,一个叠一个的塞在里面,真要那么搞,还不如骗那些退伍的士兵,把船开到一半,直接全扔海里呢——就像是当年巴达维亚起义的传闻那样,荷兰人骗华人去锡兰实则把船开到一半把人扔海里。
这样的航程、这样的航行距离,使得一艘大约800吨的船,只能容纳400人左右。
如果是资本投资,就需要考虑利润。大洋洲有什么值得运回来的货物吗?至少,此时还是没有的。
回来就是空船。
也就是说,大约相当于往欧洲贸易的航行成本、耗损、资本平均利息、船员水手工资等。
如果走商业化运营,那么一个人收多少钱,其实促使资本流向这个航运业,开辟专门的通往大洋洲移民的航线?
出得起这个船票的人,是不可能选择去大洋洲当自耕农的。
想去大洋洲当自耕农的,绝对出不起这个船票。
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只能政府主导投资,或者官办,或者官方出钱由商人承包。
当然现在大顺的士兵地位,是严重不正常的。
毕竟把士兵基本当人,上一次还要追述到唐中期了。之后不是贼配军,就是丘八,这一次只是偶然现象,可不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和传统。
这种不正常的情况,能持续多久,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的。
大顺为了防止印度藩镇化、为了防止印度总督自立,是必然不会选择让将领在印度自行招兵的。
大顺想要统治印度,只能在本土招兵,就算一切都完美进行,也需要每年两万人左右的新老交替。
而这两万人的新老交替,是按照古籍里“一夫五口”定的上船名额。
算起来,每年印度方向的退役士兵安置,就需要考虑每年10万人的规模。老婆孩子、父母爹娘,也是人。
10万人,农具、种子、交通工具、六个月的食物补给……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出不出得起,是一回事。
是否愿意出这笔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刘钰这些年对太子的观察,只能说,他这也算对症下药了。
现在倒是没啥事,既能让统治者安心免去后顾之忧,又没让统治者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钱。
毕竟,这笔钱得朝廷出。
朝廷又不会变魔术,是变不出钱来的。
钱只能是从税收中出,而问谁收税?将来收多少税?这里面固然是一门学问,实际上也往往是一根导火索。
现在大顺对外征服扩张和贸易的高效运转,靠的是一个敏锐的掌舵人和严苛的人治,以及大量的在时代浪潮、阶级跃升机会下的理性的利己主义者。
一旦换了些核心的东西、或者跃升通道被闭合,烂起来,是很快的。
可以预见,将来的某一天,会有大臣向新皇帝提出一些“忠言”的:比如退役士兵的安置纯粹浪费钱财、比如之前兴国公的政策耗费国家钱粮、比如此真冗兵之政、比如给当兵的发的军饷太多了等等。
到时候,说不定就真有人琢磨着,不如把这些退役士兵,都卖成契约奴得了,不但不废朝廷一毫银钱,还挣钱呢。
毕竟,脑子正常,对于旧时代的士大夫而言,属于是比较难得的东西。
况且,就像杜锋这样的,现在理性利己,因为远大的前途在他面前,可以觅封侯。将来稳定下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喝兵血,比吃空饷、不卖贼配军当契约奴,怎么赚钱?
大顺为征服印度,做了充足的备战准备。
准备的越充分,给后面的皇帝留下的坑也就越大。
上升期,出将入相,大家有奔头,饼也越来越大,越是利己越要清廉强干,就像吴起,为达自己的功名成就,与兵共苦,吸吮毒疮。
稳定期,一群征印的骄兵悍将;一群新崛起的军功勋贵;一群等待着退役的驻印士兵;一群没有太大上升机会只能琢磨着喝兵血捞钱的扩张后稳定期的官僚;以及镇场子的老一辈死的死、跑的跑、使坏的使坏;饼要重新分……
刘钰丝毫不怀疑,就算把此时的精明老练的统治者,放到那个位子上,也得头疼茫然无措。
他埋得雷颇多,倒也不差这一个,但古人云: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当然除了埋雷之外,正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必要积土成山。
应该说,至此为止,大顺对征服印度的战备和动员,已算是彻底完成。
包括军役制度、防止藩镇化、战术准备、战略方向、国债预热、资本动员、提前十余年的锡兰人口布局、粮食补给、锡兰农业恢复、工业革命爆发需要孟加拉种棉在内的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或者基本解决。
剩下的,就等着英法开战、孟加拉小世子雄心万丈作大死了。
不过,在一战爆发之前,刘钰还是趁着皇帝在松苏大阅、各国使节齐聚的机会,冲着罗马教廷和葡萄牙,一通输出。搞出来了一波在后世看来,意义堪比一战爆发的大新闻。
第871章 启蒙跃进年(上)
这一年,注定不是个安稳和平的年份,战争的阴云已经在世界的上空弥漫。
不声不响完成了备战动员的大顺,皇帝南巡松苏,大阅舰队。
英法在北美殖民地的摩擦,日益加剧。
普鲁士在扩军。
俄国在扩军。
瑞典在扩军。
奥地利开始建设第一批正规的军事学院,也在扩军。
西班牙终于成立了外汇和白银管控银行,政府插手对贵金属的直接管控,并且扩建了加的斯的军舰造船厂。
然而,在战争阴云的密布之上,这个时代最热烈的那轮名为启蒙的太阳,依旧耀眼。
甚至在这一年,闪烁出一阵阵狂躁的耀斑,仿佛是恒星膨胀期之前的胎动,涌动的狂躁能量,隐藏在战争的阴云下。当阴云褪去的时候,人们再抬头注视这轮名为启蒙的太阳时,一定会记起这一年发生的几件大事。
战争以外的大事。
日内瓦。
逃亡避居在此的卢梭,正在为勃艮第大学第戎科学院的一场征文大赛,画上他这篇征文的最后一个句点。
第戎科学院征文的题目,很有趣。
【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人类的不平等是否为自然法所认可】
沾满墨水的笔,在稿纸上快速滑动,留下一连串的字符。无意义的比划,被人类赋予了意义,又将作者想要表达的精神诉诸纸上。
“……由于私有制和法律的建立,不平等终于变得根深蒂固而成为合法的了。此外,我们还可以断言,仅为实在法所认可的精神上的不平等,每当它与生理上的不平等不相称时,便与自然法相抵触。这种不相称充分决定了我们对流行于一切文明民族之中的那种不平等应持什么看法。因为,一个孩子命令着老年人,一个傻子指导着聪明人,一小撮人拥有许多剩余的东西,而大量的饥民则缺乏生活必需品,这显然是违反自然法的,无论人们给不平等下什么样的定义。”
写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卢梭,意犹未尽,带着精神的亢奋,将他完成的征文放在了一旁,又拿起来一本最近出版的戏剧,并在这一本戏剧册子的扉页上,写下了一段话,准备还给这部戏剧的作者。
这部戏剧的名字,叫《中国孤儿》。
卢梭提起笔,借着此时亢奋的精神,将讽刺的话语投向这部戏剧的作者。
“伏尔泰先生认为,世界上有过最幸福、最可敬的时代,就是奉行孔子的法律的时代。”
“伏尔泰先生尊敬孔子,并且认为自己是孔子在欧洲的弟子。”
“但是,很显然,伏尔泰先生所尊重的孔子,是他幻想出来的、存在于他脑袋中的、就像是瓷器工人凭着自己的喜好而捏造出来的那样的孔子。”
“伏尔泰先生以为他了解中国的道德,也了解中国人所理解的美。于是他写出了这么一册用爱、宽容、道德、君父的仁慈来解决一切问题的戏剧。”
“然而,据我所知——当然,我是根据二十年前就因为得罪了中国现在的那位公爵而被流放至此的陈先生的转述——可以知道,这个关于孤儿的故事,所表达的中国人的美学观点,并不是伏尔泰先生所认为的爱与宽容、道德与感化。”
“相反,中国人所认可的美,或者说,伏尔泰先生所尊敬的真正的孔子所认可的美,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关于那个孤儿的故事,中国人所理解的美的结局,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暴力复仇了残酷。”
“中国人所认可的美,是【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的复仇;是坚守封建君臣契约的忠诚、并将这种对契约的忠诚延伸到更广阔的社会层面;是对屠杀数百婴儿的暴行的反抗;是弱者对暴政的抗争;是自我牺牲与自我实现的追求。”
“伏尔泰先生所认为的爱、宽容、道德、君父的仁慈,并不遗余力地宣扬,君父体制,这才是最完美的、最幸福、最可敬的时代。那么,伏尔泰先生所认为的中国,并不存在于这个真实的世界中。”
“伏尔泰先生所宣扬的爱会取得胜利、文明会战胜野蛮、良俗美德会使统治者归顺——暴君居然会因为一个喜爱的女子,就在精神上折服于女子的美德。”
“我想,如果一百年前鞑靼人没有被中国人赶走,伏尔泰先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证明鞑靼人的伟大成就:看啊,粗暴而野蛮的鞑靼人,被良俗美德所征服、所感化、这就是美德与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