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袖儿姐,你这是要把纯白寒宫给他?”
小鱼踮脚扶着高大棺壁,两手掌交叠搭在壁沿上,此时下巴轻轻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声音轻轻。
罗袖看了她眼,还是没说话,而是问了声外面十六位离女的安顿情况。
本是来找袖儿姐邀功的小鱼,此时却没邀功,只是轻声应答了下。
然后,一大一小二女之间,气氛一时间又陷入了安静。
“袖儿姐,值得吗?”
小丫头忽问。
她眼睛一直落在棺内躺着的烤熟公子身上,没有转头去看袖儿姐此时的表情。
赵戎虽然与小鱼想报恩的那位恩人渊源很深很深,甚至恩人与他是男女之情可舍身去死,但是在小鱼心里,朝夕相处宛若亲人的袖儿姐的清白也十分十分的重要。
她年纪是小,但是有些事却懂的不少。
虽然小丫头之前是从小生活在醉仙楼那样的烟花之地,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才愈发知道女子贞洁的重要性。
并且离人的文化,本就极重贞洁,从离地女子新婚之夜用九天寒宫花验证处子身的风俗上便可见一斑。
这其实也与千百年来根植于离地离人血脉文化里的‘明月信仰’有关,崇尚的便是冰清玉洁的神女。
所以对于离女,要不一生恪守弦乐离女的清规戒律,要不就直接托身给一人,但一生独一。
甚至听说在上古的先民中,前一种观念更加极端且普及……
所以不管怎样,小丫头不希望袖儿姐只是因为奉献才产生的一时自我感动,而贸然献上她体内那个传说中珍贵的纯白寒宫。
这对于袖儿姐,乃至于对于重伤昏睡的赵公子,都是一种不负责。
罗袖闻言,亦是没有转头。
她与小鱼一样,低头看着这个不久前大难临头却还匆匆跑来给她们送地图的‘奇怪男子’。
小鱼知道她有纯白寒宫的事情。
当初罗袖带着小丫头逃出了星子镇,在没有被那位贵人派来的人拦下之前,她们风餐露宿,无拘无束,沿着明月与大江,走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程。
罗袖竟然也与第一次出来看世界的小鱼一样,惊奇的发现她们的家乡大离原来这么大。
她曾经生活的匆匆忙忙,去往何地都乘坐便捷的云海渡船,原来匆匆忽略过的美景这么多。
二女。
一个是身份尊贵,享受过荣华富贵与极致恩宠却最后逃离的弦乐离女。
一个是地位卑下,受尽了白眼鄙视与饥饿冷暖却痴想吃鱼的天真船女。
但在每一个燃起篝火的夜晚,她们相依坐在火堆旁。
在每一个夜幕寒冷的野外,她们相拥在被褥里入梦。
竟是相处的融洽亲密,情比亲人。
也是在这段短暂却格外轻松的路途上,罗袖与小鱼都相互倾述过她们自己曾经的故事与烦恼。
因此,小鱼知道罗袖纯白寒宫的秘密。
甚至还笑语过袖儿姐会不会遇到故事书里的狗血剧情,真命天子受致命伤需要她献身解救……
只不过二女当时只是笑骂打闹,而此刻似是一语成谶,二女沉默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赵戎突然痛吟了声,声音微弱,却让罗袖紧张的身子一颤。
不过所幸并无大碍,随后赵戎便又没了动静,微弱的呼吸平稳了不少,罗袖松了口气。
她看了看赵戎焦黑的脸上,眉头微皱,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做梦,梦里有又梦到了什么。
罗袖伸手,抿唇,用指肚认真的抚平这道皱起的眉。
她其实一直觉得他脸上最好看的,是唇与眉眼,十分英气有神。
女子一直想对他说,但是直到她走前,也没有开口,可能是觉得这话语有些容易引起误会了。
而如今再见,公子的眉眼与唇已经毁了。
说好的再见之日,浮一大白呢。
就在小鱼等待久的以为袖儿姐不会回答之时。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罗袖低头道,她用手帕轻轻擦拭着赵戎被烧成了某种带粉的肉色的唇。
小鱼抓住袖儿姐的手,正容:“可是,这是你的第一次啊,也是离女最重要的贞洁。”
她认真点头道:“我仔细看了下,赵公子的体魄异于寻常武夫,体内的生机虚弱却十分顽强,那口气不会断的,他伤势已经稳住,性命无忧,而且这里灵气充足,我们悉心照料下,给他服用灵药,让他慢慢康复,也不失为一条最稳妥的路子。”
小鱼话语顿顿,继续道:“这亦算是我们尽力而为了,尽了最大的本分。”没提情分。
往日里,经常被罗袖教导并训诫的小鱼,今日竟反了过来,小丫头用道理劝起了袖儿姐。
然而,罗袖却摇摇头。
小鱼有点急了,“袖儿姐,真的不至于此的,现在赵公子这情况又不是真像故事小说里写的命悬一线,必须要你献身才能活命。”
罗袖低头问,“那阻碍他大道的暗伤呢,他身为儒生所不能缺的端容与手臂呢……”
像是问小鱼,又像是问她自己。
小鱼沉默了。
这确实是她故意没说出来的,不想让袖儿姐觉得愧疚。
小丫头低头牵了牵衣角,然后取出了自己的小手帕,递给了罗袖,后者接过,继续擦拭起赵戎的面庞。
她手里原来那张香帕已经被擦的脏兮兮的了。
小鱼抬头看了眼罗袖,没有继续辩解什么“山上不缺奇珍异宝”、“赵公子康复以后可以从长计议消除暗伤与毁容残疾”……
她也情绪平稳了下来,摇摇头对罗袖道:
“袖儿姐,小鱼不劝你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下,你考虑完这些后,再做出决定,到时候小鱼完全支持你的选择。”
“好。”
小鱼看了看外面的古朴遗迹,先是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若是‘王’得知了你失去了珍贵的纯白寒宫……她会怎样。”
罗袖头也不抬,轻声道:“小鱼,你忘了我们跟这位贵人一起去月宫的原因了……我本就不愿长留,她若对我失望,驱逐离去,自然最好,只是怕连累你……”
小鱼摇头打断:“我和你一起走,袖儿去哪我就去哪,直到有能力报恩,再回望阙洲,在此之前,我跟着袖儿姐。”
罗袖笑了笑。
小鱼却是没给她放松的时间,又道:“袖儿姐,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你想要报答赵公子的恩情,但是涉及这种事情,除了无法回答的赵公子,你也得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为自己……想什么?”
女子语气平静,手指却有些颤动。
小鱼摇摇头,“若是那位恩人或者其他赵公子身边的女子也有纯白寒宫,选择做此事,我绝对不会问这个问题,但是袖儿姐……赵公子已经烧成了这样,他已昏迷,没有感觉,但是你却是十分清醒的,你要承受……很多不适与痛苦。”
罗袖无声了。
那个女子少女时没憧憬过第一次的美好,不希望委身的男人英俊帅气点,至少也得是她眼里的好看不是?让第一次完美无缺,相互给予快乐,没有遗憾。
然而现在她眼前……
罗袖手里小鱼的手帕,又被擦脏了。
他脸上的伤势太重,血污太多,又些裂口甚至能看见下面的白骨。
但是她却执着的要把赵戎的脸庞擦干净些,想要……擦出些他往日的眉眼容颜。
然而这些却是徒然无功。
这是一张毁容到了丝毫认不出来的脸。
罗袖一时间脑海里忽然抑制不住的冒出些困惑。
这是他吗……这还是他吗?这还是不是她记得的那个赵公子。
或者说,她甘愿献身帮助的,是当初那个潇洒大气且有趣的赵公子,还是眼前这个毁去容貌、不人不鬼的赵公子。
两者似乎没有区别,都是一个人,但是有时候对女子而言,区别却又很大。
比如……你是喜欢他那副皮囊呢,还是被他有趣的灵魂彻底吸引。
手帕从女子颤抖的指尖滑落。
落在了赵戎脸上。
一时间,遮盖住了这张掺不忍睹的容貌。
小鱼正自顾自说着,声音却渐渐变小,“袖儿姐,虽然我还小,对这种事不太懂,但是我从小到大都在醉仙楼生活,也……懂一点点,以前有一次给某个房间送水时低头进去瞄过一眼……唔行周公之礼不就是被男子压着欺负吗,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喜欢压咱们女子身上,喊痛都不下来。”
以为懂了其实一点也没懂的小丫头皱了皱眉:“另外我伺候过那些接客的姐姐们,她们总是喜欢私下讨论客人们的美丑与什么我听不懂的能力,好像更情愿让年轻英俊的客人入房压着,唔,对了……”
她红了红脸,细声,“袖儿姐,你的纯白寒宫要使用好像也是这样吧,但是赵公子都昏迷不醒了,怎么压你呀,这……周公之礼好像无法完成,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小鱼说完后,等了会,却不见罗袖应答,小丫头抬头看去,却见罗袖此时有些奇怪。
她低头沉默看着下方赵公子被遮住的脸,看不清表情。
小鱼轻轻唤了声,“袖儿姐。”
就在这时,那张遮住了赵戎毁容脸庞的手帕被一只手拿了起来,重新露出了下方他的脸。
罗袖温柔拿着手帕,继续给公子轻柔擦拭着眉眼与唇。
她已经有了给自己的答案。
然后……罗袖冷清孤傲的扬起下巴:
“给他纯白寒宫,与他无关,这是我罗袖自己的选择,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管他个容貌美丑。”
小鱼一愣,看着十分侠气豪爽的袖儿姐。
又想起那一夜在星子小镇罗袖带她离去,侠气素心的背影。
当时也是这一袭红裙。
语气骄傲爽快内心却是另一番滋味的罗袖微微侧目,避开了小丫头直勾勾的眼神。
片刻后,小鱼边嘀咕了句“袖儿姐怎么还是这么帅”,边小脸郑重严肃起来,朝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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