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湘南笑笑生
司马衍紧紧的盯着司马珂的眼睛,缓声道:“朕欲重设羽林骑,拜皇叔为羽林骑都尉,领羽林监,不知皇叔可否当之?”
不知道当初武帝设立期门兵和羽林骑兵的初衷,是不是因为发现原有的宿卫逐渐不可控,所以增设自己能完全掌控的天子亲兵,但是司马衍此刻提出设立羽林骑的目的却是昭然若揭。
从刚才赵胤的态度可以看出,这位掌控整个宫殿的宿卫军的统领,对小皇帝并不是很尊敬,意味着警卫皇宫的军队非但不受皇帝的控制,甚至还有点监控皇宫的意味。
当年王敦之乱直取京师畅通无阻,视皇权如无物,令晋元帝司马睿郁郁而终。
司马衍的父亲司马绍,也是27岁便英年早逝,要说是无缘无故的病死,谁也不信。
小皇帝司马衍天资聪颖,虽然他不能预见自己七年之后也会英年早逝,但是数年前的苏峻之乱让他深刻的感觉到,没有自己可掌控的兵权在手,自己便是朝不保夕的傀儡一个。
否则,他也不至于以一个九五至尊之身,对王导诚惶诚恐,给王导的诏书上要写“惶恐”两字,中书省起草的诏书,则称“敬问”,入朝要亲自迎接。
兵权这个问题,司马睿没能解决,司马绍也无可奈何,司马衍同样眼中是迷雾重重,直到遇到了司马珂。
司马珂的那首壮词和惊艳绝伦的武勇,也激起了这个少年皇帝的血性,决定将赌注压在这个小皇叔身上,血拼一把。
司马珂望着司马衍,笑了。
从他降临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玩惊心动魄的刺激,一出场就杀了二三十个人,然后是冒充宗室,都已经玩到这个份上了,还怕玩一把大的?
司马珂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司马衍一拜:“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能为陛下效力,便是微臣毕生最大的荣幸,有何不敢!承蒙陛下抬爱,微臣便是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好!”
司马衍激动得一拍案几,腾身而起,向前紧紧的抓住司马珂的手,激声道:“此乃天赐皇叔于朕,大晋终有救也!”
……
这日,就在司马珂尚在后院练功时,太极殿内,司马衍却为了他与司徒、太保、始兴郡公王导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司徒王导,琅琊王氏的代表。
东晋建立后,琅琊王氏因拥立司马睿有功,王导录尚书事,领中书监,坐镇朝廷中枢;王导从兄王敦拜大将军,掌控兵权,一内一外,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后经王敦之乱,王氏自废武功,导致颍川庾氏借机兴起,琅琊王氏声名一度低迷,但王导仍受司马衍看重。
庾亮引发苏峻叛乱之后,无脸待在朝廷,专心做潘镇大员,朝堂之内几乎便是王导的天下,司马衍凡大小事均与其商讨。
不过王导一向低调,司马衍曾特许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但王导坚决推辞不接受。所以说王导和司马衍君臣两人一向和睦,王导尊崇小皇帝司马衍,而司马衍也凡事都参考王导的意见。
两人发生激烈的争论,这是第一次。
在王导看来,司马珂封永康亭侯也好,拜骑都尉也罢,授尚书郎也行,独独设立羽林骑由司马珂统领这事不妥。
按照司马衍的规划,要设立三百骑的羽林骑,而且要仿照当年汉武帝从六郡选拔良家子的做法,不选士族,专选寒门庶族之勇壮之士入之。整个建康城不过一千五六百骑兵,司马衍竟然要设立一只三百人的骑兵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宗室公子统领,简直就是儿戏。
其实,这不是重点,更重要的一个信号,那就是亲政的小皇帝,开始要实控建康兵权了。
近年来,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争权争得死去活来。苏峻之乱之后,庾氏退出朝廷中枢,掌控潘镇大权,而王导则中枢执政,掌控朝廷和中央兵权,两家相互制衡。现在小皇帝司马衍要让宗室子弟来统兵,是个不好的开端。虽然司马珂乳臭未干,而且只是统领三百骑兵,无关大局,可是这个头可不能开。
要知道,自从衣冠南渡之后,宗室几乎就没怎么统领过兵权了。当年司马宗被定为叛乱,其实就是御史中丞钟雅的诬告。朝廷派赵胤去捉拿,司马宗被迫率府内一两百侍卫反抗而已,哪里有什么兵力真个反抗。而司马羕的所谓叛乱,也只是在苏峻叛乱之时,派人夸奖了苏峻一番而已,其实除了府上的侍卫,也没半点兵力。
甚至确切的说,五马渡江之后,宗室几乎就完全是个花瓶。除了司马睿这一支被拥立为皇帝,其他四马都被世家豪门差点废完了。南顿王司马宗和西阳王司马羕不用说;汝南王司马祐的儿子司马统也因司马宗牵连,被废了;彭城王司马纮因为有疯病,早早就被弹劾免官,在家养病,子辈也碌碌无为,基本等于废了。
如今司马衍亲政,恢复三马后人的宗籍,这也就罢了。可是司马衍直接让司马珂染指兵权,无论是北方士族,还是南方士族,甚至包括江东豪强,都是不想看到的。
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皇帝和朝廷,才是他们想要的,符合各方利益的。
琅琊王氏的大将军王敦两次叛乱,丝毫不影响王导在中枢执政;苏峻之乱,由颍川庾氏引发,庾亮却在苏峻攻城时仓皇而逃,王导在苏峻之乱中也是逃之夭夭,弃小皇帝于不顾;就这样两个背主而逃的两个重臣,最后还是一内一外把控着朝政,可想司马衍这皇帝当得有多窝囊。
如今小皇帝司马衍直接任命司马珂重新设立并统领羽林骑,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所以一向沉稳持重的王导也沉不住气了。
吵到激烈处,司马衍毕竟是年轻人,一时激愤,从墙上摘下龙渊剑,往地上一扔,道:“区区羽林骑,朕都做不得主,司徒何不取而代之?”
王导愣了,半天没说话。
要知道,司马衍八岁孩子时母亲被苏峻逼死,舅舅庾亮也跑到了外州,整天都被以王导为首的近臣围着转。他所受的教导,自然是要尊敬、亲近王导。而且近年来,司马衍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眉慈目善的老头对自己很好。从此,皇帝见王导必下拜,给王导的手诏开头必写“惶恐言”,中书省诏书提到王导则写“敬问”。
他万万没想到,司马衍会对自己说出如此强硬的话。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司马衍也似乎惊呆了,没想到自己会一时如此激动,对自己一向尊敬的心腹重臣说出这么重的话。
许久,王导撩了撩衣衫,对着司马衍缓缓的跪倒了下来:“微臣该死,还请陛下恕罪!”
司马衍也有点失神,要是往日,他一定会反过来向王导谢罪,可是此刻他却不想这么做。
是甚么,让他突然变得勇气百倍,行事果断起来,他也不知道。
“朕出言颇有偏激,司徒不必挂怀,退下罢。”
最终,王导拜倒在地,向司马衍磕头谢罪,拜别而出。
第14章 琅琊王氏
日上三更,后花园,石榴如火。
空地上,司马珂将一把春秋大刀舞得虎虎生风,除了几个简单的刀花,劈、砍、斩、架、截、云、挂、挎、挑、拦、扫、抹、托、拨、压、绞、错、捣、随、扇等动作一气呵成,刀刀都是杀人技,远远不像那种表演刀法令人眼花缭乱,但是却令人明显感觉到凛冽的刀风。
纵然天赋异禀,他仍然不敢落下对武技的练习。
在这个风流繁华的年代,他完全可以靠脸吃饭,再适当的抄几首后世的诗词,再加上宗室的背景,安稳富贵一辈子,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他的梦想,他的梦想在长江以北。
更何况这看似风平浪静,繁华如梦的江南,其实也是波澜诡谲,杀机四伏。
北伧南貉,内斗不休,强如沈氏、周氏这样的豪强,都能转眼灰飞烟灭;司马宗室,更是处处被打压,朝不保夕。
虽然不能凭个人武力力挽狂澜,至少可以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保住命,一切皆有可能。否则若是命没了,什么文韬武略,什么多智如妖,一切都是空谈。
正演练时,突然传来一阵娇脆的喊声:“郎君!郎君!”
司马珂收刀而立,却看到小翠梳着个丫髻,连蹦带跳的跑了过来:“前厅有人来下帖相邀,阿爷说是极其尊贵的客人,叫郎君速速过去。”
极其尊贵的客人?
我连皇帝都见过了,再尊贵还能比皇帝尊贵?再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皇叔了,什么人用得着我如此重视?
他心里嘀咕着,收起长刀,跟在小翠的身后,缓步向前厅走去,看到小翠时不时的回头看她,满脸的笑意,忍不住问道:“小翠何事如此开心?”
小翠听他这么一问,顿时羞红了脸,笑道:“我看到郎君,心底就开心。”
这小丫头……
前厅内,一个奴仆打扮的使者,正在等候。在晋代,供使唤的奴仆,叫使者。
“司徒、太保、始兴郡公府上使者王蒙,奉主人之命,特来拜见亭侯!”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使者虽然只是一个下人,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看似不卑不亢,其实隐含着几分傲意。
王导!
司马珂心中微微一动,终于明白陈金为什么说是尊贵的客人了。
王与马,共天下。
此时的建康城和东晋朝廷,最有权势的,并不是司马衍,而是王导。
三朝重臣,琅琊王氏的家主!
王导相邀,请司马珂去府上一叙。司马珂虽然并不知道其用意,但是却知道王导这样的老狐狸,绝不会是因为他京师第一美公子的名声,也不会是因为他那首诗。
不管是什么用意,这个建康最有权势的男人邀约,还真得去一趟。
……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牛车缓缓驶过朱雀桥,来到乌衣巷口。
乌衣巷原本只是东吴戍守石头城的营地所在,因为东吴军士都穿黑色衣甲,故得名“乌衣营”,再后来改名“乌衣巷”。
二十余年前,王导在乌衣巷建造住宅,乌衣巷也就逐渐成了东晋豪门贵族的聚居之地,王谢两家更是乌衣巷的代表。
谢家还在发育阶段,虽已有声名,但尚未到巅峰;是王家虽已过巅峰,却仍在高光时刻。
宽敞的巷子内,是一条可供两辆牛车并行、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一个个院落飞檐翘角,屋门节次鳞比,数棵茂密如蒲盖的大树点缀其间,几辆华美的牛车缓缓驶过,并不喧哗。
整个巷子,华丽,安静,似乎笼罩着一股富贵之气。
终于,来到了王家府邸之前,司马珂才见识到了真正的高门望族的繁盛。
门口两座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威风凛凛;中间朱红的大门更是如同城门一般雄壮威武;两边的院墙延展开来,足足有两百多米,这架势似乎不是一座府邸,而是一座小宫殿。
司马珂下了牛车,随着前头牛车下来的使者,入了侧门,里面更时另有一番洞天,简直如一座园林一般,丝毫不亚于后世的孔府。
垂花门前,一个二十余岁的华服青年正在等候,那少年面目俊美,双眼炯炯有神,英气勃勃,神态有点倨傲,很显然是王导硬派来迎接的,并非心甘情愿。
可是当司马珂真正到面前时,那青年似乎呆了一下,似乎被司马珂的姿容所慑,倨傲的神情收敛了不少,对着司马珂一揖:“在下王恬,奉家君之命,前来迎接君侯。”
王恬,字敬豫,王导次子,官拜尚书郎,右第六品。
司马珂急忙还礼,两人并肩而行,向王家前厅走去。
司马珂原以为王导会在前厅等他,然而事实却证明他想多了,大厅里迎接他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官员,王导的长子王悦,据说也是王导最宠爱的儿子。
王悦,字长豫,官至中书侍郎,右第五品,官阶比司马珂高,倒也不算是怠慢。而且这王悦看起来气度从容,颇有城府,举止有礼,不似王恬一般毛躁。
进了厅中,王悦居中,司马珂和王恬各自踞案而坐,早有侍女前来奉上茶汤和瓜果。
三人饮着茶汤,司马珂和王悦两人一边寒暄着,一边打量着对方。王悦不进入正题,司马珂倒也不急。
不一会,王悦轻轻一拍掌,只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动,紧接着飘来一阵幽香,十几个衣衫轻薄而鲜丽的歌姬缓缓而来。
丝竹和琴瑟之声响起,众歌姬翩翩起舞,吴侬软语,俚曲轻歌,清脆如同黄鹂鸟一般,婉转缠绵。而那些歌姬们大都是十五六岁,个个都是满脸的胶原蛋白,肌肤雪白,腰肢盈盈一握,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芬芳,如同早晨初绽的鲜花,身上的衣衫隐隐显露出雪白的肌肤和粉红的肚兜,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在东晋,世家高门蓄养大批歌舞乐姬,也算是一种风流雅事,而王家的歌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在建康城,也算是屈指可数的。
靡靡之音,摄人心魄;艳艳之舞,撩人心怀。
那王悦似乎陶醉歌舞之中,视线尽往那歌姬们身上紧要之处看,手指轻轻的敲着案沿,与曲声相和。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王悦轻吟了几句,举起茶汤,对着司马珂笑道:“建康城中皆道君侯乃当世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见,果非虚言,王悦以茶代酒,敬君侯!”
司马珂知道他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微微一笑,举起茶盏,与王悦相迎,饮了一口。
王悦笑道:“前些日子,曾拜读君侯所作‘赠谢安’之诗,甚为敬佩,君侯姿容如神仙中人,又文采风流,实乃宗室中难得一见的风流翘楚。”
司马珂见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恭维,只是以笑相迎,举起茶盏敬了他一下。
王悦又指着王恬,笑道:“我家二弟,虽痴长君侯几岁,亦擅书法及对弈,奈何好拳脚,喜弓马,不被公门器重,亦不被父亲所喜,远远不如君侯。”